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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花蕩


  ——白洋澱紀事之二

  我在遙望
  遠處那一片靜靜的蘆花蕩
  和蘆花叢中那條幽長的小路
  伴隨著我們
  度過一段甜美的時光
  秋風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猖狂
  在暖暖的陽光下掀起了白濤茫茫
  是迎風起舞嗎?
  還是在揮手觀望?
  蘆絮飛揚的天空
  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和迷離目光
  摘一束潔白的蘆花
  把記憶卷成窄窄的長串
  讓風輕撫紊亂的思緒
  面對落霞餘輝
  把蘆花灑在靜靜的江畔

  ……

  夜晚,敵人從炮樓的小窗子裡,呆望著這陰森黑暗的大葦塘,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裡,而且要滴落下來的樣子。到這樣深夜,葦塘裡才有水鳥飛動和唱歌的聲音,白天它們是緊緊藏到窠裡躲避炮火去了。葦子還是那麼狠狠地往上鑽,目標好像就是天上。

  敵人監視著葦塘。他們提防有人給葦塘裡的人送來柴米,也提防裡面的隊伍會跑了出去。我們的隊伍還沒有退卻的意思。可是假如是月明風清的夜晚,人們的眼再尖利一些,就可以看見有一隻小船從葦塘裡撐出來,在澱裡,像一片葦葉,奔著東南去了。半夜以後,小船又飄回來,船艙裡裝滿了柴米油鹽,有時還帶來一兩個從遠方趕來的幹部。

  撐船的是一個將近六十歲的老頭子,船是一隻尖尖的小船。老頭子只穿一件藍色的破舊短褲,站在船尾巴上,手裡拿著一根竹篙。

  老頭子渾身沒有多少肉,乾瘦得像老了的魚鷹。可是那曬得幹黑的臉,短短的花白鬍子卻特別精神,那一對深陷的眼睛卻特別明亮。很少見到這樣尖利明亮的眼睛,除非是在白洋澱上。

  老頭子每天夜裡在水澱出入,他的工作範圍廣得很:裡外交通,運輸糧草,護送幹部;而且不帶一支槍。他對葦塘裡的負責同志說:你什麼也靠給我,我什麼也靠給水上的能耐,一切保險。

  老頭子過於自信和自尊。每天夜裡,在敵人緊緊封鎖的水面上,就像一個沒事人,他按照早出晚歸捕魚撒網那股悠閒的心情撐著船,編算著使自己高興也使別人高興的事情。

  因為他,敵人的願望就沒有達到。

  每到傍晚,葦塘裡的歌聲還是那麼響,不像是餓肚子的人們唱的;稻米和肥魚的香味,還是從葦塘裡飄出來。敵人發了愁。一天夜裡,老頭子從東邊很遠的地方回來。彎彎下垂的月亮,浮在水一樣的天上。老頭子載了兩個女孩子回來。孩子們在炮火裡滾了一個多月,都發著瘧子,昨天跑到這裡來找隊伍,想在葦塘裡休息休息,打打針。

  老頭子很喜歡這兩個孩子:大的叫大菱,小的叫二菱。把她們接上船,老頭子就叫她們睡一覺,他說:什麼事也沒有了,安心睡一覺吧,到葦塘裡,咱們還有大米和魚吃。

  孩子們在炮火裡一直沒安靜過,神經緊張得很。一點輕微的聲音,閉上的眼就又睜開了。現在又是到了這麼一個新鮮的地方,有水有船,蕩悠悠的,夜晚的風吹得長期發燒的臉也清爽多了,就更睡不著。

  眼前的環境好像是一個夢。在敵人的炮火裡打滾,在高粱地裡淋著雨過夜,一晚上不知道要過兒條汽車路,爬幾道溝。發高燒和打寒噤的時候,孩子們也沒停下來。一心想:找隊伍去呀,找到隊伍就好了!

  這是冀中區的女孩子們,大的不過十五,小的才十三。她們在家鄉的道路上行軍,眼望著天邊的北斗。她們看著初夏的小麥黃梢,看著中秋的高粱曬米。雁在她們的頭頂往南飛去,不久又向北飛來。她們長大成人了。

  小女孩子爬在船邊,用兩隻小手淘著水玩。發燒的手浸在清涼的水裡很舒服,她隨手就淘了一把潑在臉上,那臉塗著厚厚的泥和汗。她痛痛快快地洗起來,連那短短的頭髮。大些的輕聲吆喝她:「看你,這時洗臉幹什麼?什麼時候呵,還這麼愛乾淨!」

  小女孩子抬起頭來,望一望老頭子,笑著說:「洗一洗就精神了!」

  老頭子說:「不怕,洗一洗吧,多麼俊的一個孩子呀!」

  遠遠有一片陰慘的黃色的光,突然一轉就轉到她們的船上來。女孩子正在擰著水淋淋的頭髮,叫了一聲。老頭子說:「不怕,小火輪上的探照燈,它照不見我們。」

  他蹲下去,撐著船往北繞了一繞。黃色的光仍然向四下裡探照,一下照在水面上,一下又照到遠處的樹林裡去了。

  老頭子小聲說:「不要說話,要過封鎖線了!」

  小船無聲地,但是飛快地前進。當小船和那黑乎乎的小火輪站到一條橫線上的時候,探照燈突然照向她們,不動了。兩個女孩子的臉照得雪白,緊接著就掃射過一梭機槍。

  老頭子叫了一聲「趴下」,一抽身就跳進水裡去,踏著水用兩手推著小船前進。大女孩子把小女孩子抱在懷裡,倒在船底上,用身子遮蓋了她。

  子彈吱吱地在她們的船邊鑽到水裡去,有的一見水就爆炸了。

  大女孩子負了傷,雖說她沒有叫一聲也沒有哼一聲,可是胳膊沒有了力量,再也摟不住那個小的,她翻了下去。那小的覺得有一股熱熱的東西流到自己臉上來,連忙爬起來,把大的抱在自己懷裡,帶著哭聲向老頭子喊:「她掛花了!」

  老頭子沒聽見,拚命的往前推著船,還是柔和地說:「不怕。他打不著我們!」

  「她掛了花!」

  「誰?」老頭子的身體往上竄了一竄,隨著,那小船很厲害地仄歪了一下。老頭子覺得自己的手腳頓時失去了力量,他用手扒著船尾,跟著浮了幾步,才又拚命地往前推了一把。

  她們已經離葦塘很近。老頭子爬到船上去,他覺得兩隻老眼有些昏花。可是他到底甩篙撥開外面一層蘆葦,找到了那窄窄的入口。

  一鑽進葦塘,他就放下篙,扶起那大女孩子的頭。

  大女孩子微微睜了一下眼,吃力地說:「我不要緊。快把我們送進葦塘裡去吧!」

  老頭子無力地坐下來,船停在那裡。月亮落了,半夜以後的葦塘,有些颯颯的風響。老頭子歎了一口氣,停了半天才說:「我不能送你們進去了。」

  小女孩子睜大眼睛問:「為什麼呀?」

  老頭子直直地望著前面說:「我沒臉見人。」

  小女孩子有些發急。在路上也遇見過這樣的帶路人,帶到半路上就不願帶了,叫人為難。她像央告那老頭子:「老同志,你快把我們送進去吧,你看她流了這麼多血,我們要找醫生給她裹傷呀!」

  老頭子站起來,拾起篙,撐了一下。那小船轉彎抹角鑽入了葦塘的深處。

  這時那受傷的才痛苦地哼哼起來。小女孩子安慰她,又好像是抱怨,一路上多麼緊張,也沒怎麼樣,誰知到了這裡,反倒……一聲一聲像連珠箭,射穿老頭子的心。他沒法解釋:大江大海過了多少,為什麼這一次的任務,偏偏沒有完成?自己沒兒沒女,這兩個孩子多麼叫人喜愛?自己平日誇下口,這一次帶著掛花的人進去,怎麼張嘴說話?這老臉呀!他叫著大菱說:「他們打傷了你,流了這麼多血,等明天我叫他們十個人流血!」

  兩個孩子全沒有答言,老頭子覺得受了輕視。他說:「你們不信我的話,我也不和你們說。誰叫我丟人現眼,打牙跌嘴呢!可是,等到天明,你們看吧!」

  小女孩子說:「你這麼大年紀了,還能打仗?」

  老頭子狠狠地說:「為什麼不能?我打他們不用槍,那不是我的本事。願意看,明天來看吧!二菱,明天你跟我來看吧,有熱鬧哩!」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非常悶熱。一輪紅日當天,水面上浮著一層煙氣。小火輪開的離葦塘遠一些,鬼子們又偷偷地爬下來洗澡了。十幾個鬼子在水裡泅著,日本人的水式真不錯。水澱裡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團白綢子樣的水鳥,也躲開鬼子往北飛去,落到大荷葉下面歇涼去了。從荷花澱裡卻撐出一隻小船來。一個乾瘦的老頭子,只穿一條破短褲,站在船尾巴上,有一篙沒一篙地撐著,兩隻手卻忙著剝那又肥又大的蓮蓬,一個一個投進嘴裡去。

  他的船頭上放著那樣大的一捆蓮蓬,是剛從荷花澱裡摘下來的。不到白洋澱,哪裡去吃這樣新鮮的東西?來到白洋澱上幾天了,鬼子們也還是望著荷花澱瞪眼。他們沖著那小船吆喝,叫他過來。

  老頭子向他們看了一眼,就又低下頭去。還是有一篙沒一篙地撐著船,剝著蓮蓬。船卻慢慢地沖著這裡來了。

  小船離鬼子還有一箭之地,好像老頭子才看出洗澡的是鬼子,只一篙,小船溜溜轉了一個圓圈,又回去了。鬼了們拍打著水追過去,老頭子張惶失措,船卻走不動,鬼子緊緊追上了他。

  眼前是幾根埋在水裡的枯木樁子,日久天長,也許人們忘記這是為什麼埋的了。這裡的水卻是鏡一樣平,藍天一般清,拉長的水草在水底輕輕地浮動。鬼子們追上來,看著就扒上了船。老頭子又是一篙,小船旋風一樣繞著鬼子們轉,蓮蓬的清香,在他們的鼻子尖上掃過。鬼子們像是玩著捉迷藏,亂轉著身子,抓上抓下。

  一個鬼子尖叫了一聲,就蹲到水裡去。他被什麼東西狠狠咬了一口,是一隻鋒利的鉤子穿透了他的大腿。別的鬼子吃驚地往四下裡一散,每個人的腿肚子也就掛上了鉤。他們掙扎著,想擺脫那毒蛇一樣的鉤子。那替女孩子報仇的鉤子卻全找到腿上來,有的兩個,有的三個。鬼子們痛得鬼叫,可是再也不敢動彈了。

  老頭子把船一撐來到他們的身邊,舉起篙來砸著鬼子們的腦袋,像敲打頑固的老玉米一樣。

  他狠狠地敲打,向著葦塘望了一眼。在那裡,鮮嫩的蘆花,一片展開的紫色的絲絨,正在迎風飄撒。

  在那葦塘的邊緣,蘆花下面,有一個女孩子,她用密密的葦葉遮掩著身子,看著這場英雄的行為。

  1945年8月于延安

  (原載1945年8月31日延安《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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