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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


  這已是午夜人靜,我被隔房一陣痛楚的呻吟驚醒!睜開眼時,一盞罩著綠綢的電燈,低低的垂到我床前,閃映著白漆的幾椅和鏡臺。綠絨的窗幃長長的拖到地上;窗臺上擺著美人蕉。擺著梅花,擺著水仙,投進我鼻端的也辨不出是那一種花香?牆壁的顏色我寫不出,不是深綠,不是淺碧,像春水又像青天,表現出極深的沉靜與幽暗。我環顧一周後,不禁哀哀的長歎一聲!誰能想到呢!我今夜來到這陌生的室中,睡在這許多僵屍停息過的床上做這驚心的碎夢?誰能想到呢!除了在暗中捉弄我的命運,和能執掌著生機之輪的神。

  這時候門輕輕地推開了。進來一個黑衣罩著白坎肩戴著白高冠的女郎,在綠的燈光下照映出她嬌嫩的面靨,尤其可愛的是一雙黑而且深的眼;她輕盈婀娜的走到我床前。微笑著說:「你醒了!」聲音也和她的美麗一樣好聽!走近了,細看似乎像一個認識的朋友,後來才想到原來像去秋死了的婧姊。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她;當她把測驗口溫的表放在我嘴裡時,我凝視著她,我是願意在她依稀仿佛的面容上,認識我不能再見的婧姊呢!

  「你還須靜養不能多費思想的,今夜要好好的睡一夜:明天也許會好的,你不要焦急!」她的纖纖玉手按著我的右腕,斜著頭說這幾句話。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我只微笑的點點頭。她將溫度寫在我床頭的一個表上後,她把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爐上的水壺拿過來。她和來時一樣又那麼輕盈婀娜的去了。電燈依然低低的垂到我床前,窗幃依然長長的拖到地上,室中依然充滿了沉靜和幽暗。她是誰呢?她不是我的母親,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親戚和朋友,她是陌生的不相識的一個女人;然而她能溫慰我服侍我一樣她不相識的一個病人。當她走後我似乎驚醒的回憶時,我不知為何又感到一種過後的惆悵,我不幸做了她的傷羊。我合掌謝謝她的來臨,我像個小白羊,離群倒臥在黃沙淒迷的荒場,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撫慰著我的驚魂,吻照著我的創傷,使我由她潔白仁愛的光裡,看見了我一切親愛的人,忘記了我一切的創痛。

  我那能睡,我那能睡,心海像狂飆吹拂一樣的洶湧不寧;往事前塵,歷歷在我腦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過去的夢裡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頭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電鈴,對面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下床來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邊,我說:「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兩夜你就離開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倆聯床談心?」漱玉半天也不說話,只不停的按電鈴,我默默望著她嬌小的背影咽淚!女僕給我換了冰囊後,漱玉又轉到我床前去看我剛才的溫度;在電燈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說:「你病未脫險期,要好好靜養,不能多費心思多說話,你忘記了剛才看護吩咐你的話嗎?」她說話的聲音已有點抖顫,而且她的頭低低的垂下,我不能再求了。

  好吧!任我們同在這一室中,為了病把我們分隔的咫尺天涯;臨別了,還不能和她聯床共話消此長夜,人間真有許多想不到夢不到的缺憾。我們預想要在今夜給漱玉餞最後的別宴,也許這時候正在輝煌的電燈下各抱一壺酒,和淚痛飲,在這悽楚悲壯的別宴上,沉痛著未來而醺醉。那知這一切終於是幻夢,幻夢非實,終於是變,變異非常;誰料到淒哀的別宴,到時候又變出驚人的慘劇!

  這間病房中兩張鐵床上,臥著一個負傷的我,臥著一個臨行的她,我們彼此心裡都懷有異樣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窮水盡無路可通,還要掙扎著去投奔遠道,在這冰天雪地,寒風淒緊時候;要踐踏出一條道路,她不管上帝付給的是什麼命運?我呢,原只想在塵海奔波中消磨我的歲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頭,電車輪下,幸逃殘生的負傷者!生和死一刹那間,我真願暈厥後,再不醒來,因為我是不計較到何種程度才值的死,希望得什麼泰山鴻毛一類的虛銜。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雖不願也不能拒絕,我們終日在十字街頭往來奔波,活著出門的人,也許死了才抬著回來。這類意外的慘變,我們且不願它來臨,然而也毫無力量可以拒絕它來臨。

  我今天去學校時,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醫院、而且負了這樣沉重的傷。漱玉本是明晨便要離京赴津的,她那能想到在她臨行時候,我又遭遇了這樣驚人心魂的慘劫?因之我臥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變,多變之中固然悲慘淒哀,不過有時也能找到一種意想不及的收穫。我似乎不怎樣關懷我負傷的事,我只回想著自己煙雲消散後的舊夢,沉戀著這驚魂乍定,恍非身歷的新夢。

  漱玉喂我喝了點牛奶後,她無語的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著沉重的雙肩長歎!她似乎覺著了。回頭向我苦笑著說:「為什麼?」我也笑了,我說:「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書。我知她零亂的心緒,大概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願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著我靜寂中能睡。她也許不知道我已厭棄睡,因為我已厭棄了夢,我不願入夢,我是怕夢終於又要驚醒!

  有時候我曾羡慕過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幾天醫院,夢想著這一定是一個值的描寫而別有興感的環境;但是今夜聽見了病人痛楚的呻吟,看見了白衣翩躚的看護,寂靜陰慘的病室,淒哀暗淡的燈光時,我更覺的萬分悲愴!深深地回憶到往日病院的遺痕,和我心上的殘跡,添了些此後離夢更遙的惆悵!而且願我永遠不再踏進這腸斷心碎的地方。

  心緒萬端時,又想到母親。母親今夜的夢中,不知我是怎樣的入夢?母親!我對你只好騙你,我那能忍把這些可怕可驚的消息告訴你。為了她我才感謝上蒼,今天能在車輪下逃生,剩得這一付殘骸安慰我白髮皤皤的雙親。為了母親我才珍視我的身體,雖然這一付腐蝕的殘骸,不值愛憐;但是被母親的愛潤澤著的靈魂,應該隨著母親的靈魂而安息,這似乎是暗中的聲音常在詔示著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跡模糊橫臥在車軌上時,我雖不忍拋棄我的雙親也不能。想到此我眼中流下感謝的淚來!

  路既未走完,我也只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荊棘是崎嶇,披星戴月的向前去。想到這裡我心才平靜下,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許已經入了夢,我側著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腦部總是迸發出火星,令我不能冷靜。

  夜更靜了,綠幃後似乎映著天空中一彎殘月。我由病床上起來,輕輕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綠幃拉開,慘白的月光投射進來,我俯視月光照著的樓下,在一個圓形的小松環圍的花圃裡中央,立著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似乎是一個俯著合掌的女神正在默禱著!這刹那間我心海由洶湧而歸於枯寂,我抬頭望著天上殘月和疏星,低頭我又看在淒寒冷靜的月夜裡,那一個沒有性靈的石像;我癡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後即撒手南下的漱玉,又想到從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殘軀,我心中覺著辛酸萬分,眼淚一滴一滴流到炎熱的腮上。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上,窗幃仍開青,睜眼可以看見一彎銀月,和閃爍的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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