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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巒清潭畔的石床


  黃昏時候汽車停到萬壽山,揆已雇好驢在那裡等著。梅隱許久不騎驢了,很迅速的跨上鞍去,一揚鞭驢子的四蹄已飛跑起來,幾乎把她翻下來,我的驢腿上有點傷不能跑,連走快都不能,幸而好是遊山不是趕路,走快走慢莫關係。

  這條路的景致非常好,在平坦的馬路上,兩傍的垂柳常系拂著我的鬢角,迎面吹著五月的和風,夾著野花的清香。翠綠的遠山望去像幾個青螺,淙淙的水音在橋下流過,似琴弦在月下彈出的淒音,碧清的池塘,水底平鋪著翠色的水藻,波上被風吹起一弧一弧的皺紋,裡邊倒影著玉泉山的塔影;最好看是垂楊蔭裡,黃牆碧瓦的官房,點綴著這一條芳草萋萋的古道。

  經過頤和園圍牆時,靜悄悄除了風濤聲外,便是那啼盡興亡恨事的暮鴉,在蒼松古柏的枝頭悲啼著。

  他們的驢兒都走的很快,轉過了粉牆,看見梅隱和揆並騎賽跑;一轉彎掩映在一帶松林裡,連鈴聲衣影都聽不見看不見了。我在後邊慢慢讓驢兒一拐一拐的走著,我想這電光石火的一刹那能在塵沙飛落之間,錯錯落落遺留下這幾點蹄痕,已是煙水因緣,又哪可讓他迅速的輕易度過,而不仔細咀嚼呢!人間的駐停,只是一凝眸,無論如何繁縟綺麗的事境,只是曇花片刻,一卷一卷的像他們轉入松林一樣渺茫,一樣虛無。

  在一片松林裡,我看見兩頭驢兒在地上吃草,驢夫靠在一顆樹上蹲著吸潮煙,梅隱和揆坐在草地上吃葡萄乾;見我來了他們跑過來替我寵住驢,讓我下來。這是一個墓地,中間芳草離離,放著一個大石桌幾個小石凳,被風雨腐蝕已經是久曆風塵的樣子。墳頭共有三個,青草長了有一尺多高;四圍遍植松柏,前邊有一個石碑牌坊,字跡已模糊不辨,不知是否獎勵節孝的?如今我見了墳墓,常起一種非喜非哀的感覺;愈見的墳墓多,我煩滯的心境愈開曠;雖然我和他們無一面之緣,但我遠遠望見這黑色的最後一幕時,我總默默替死者祝福!

  梅隱見我立在這不相識的墓頭發呆,她輕輕拍著我肩說:「回來!」揆立在我面前微笑了。那時驢夫已將驢鞍理好,我回頭望瞭望這不相識的墓,騎上驢走了。他們大概也疲倦了,不是他們疲倦是驢們疲倦了,因之我這拐驢有和他們並駕齊馳的機會。這時暮色已很蒼茫,四面迷蒙的山嵐,不知前有多少路?後有多少路;那煙霧中輕籠的不知是山峰還是樹林?涼風吹去我積年的沙塵,尤其是吹去我近來的愁恨,使我投入這大自然的母懷中沉醉。

  惟自然可美化一切,可淨化一切,這時驢背上的我,心裡充滿了靜妙神微的顫動;一鞭斜陽,得得蹄聲中,我是個無憂無慮的驕兒。

  大概是七點多鐘,我們的驢兒停在臥佛寺門前,兩行古柏蕭森一道石坡欹斜,莊嚴黃紅色的穹門,恰恰籠罩在那素錦千林,紅霞一幕之中。我踱過一道蜂腰橋,底下有碧綠的水,潛遊著龍眼紅魚,像燕掠般在水藻間穿插。過了一個小門,望見一大塊岩石,猙獰像一個臥著的獅子,岩石旁有一個小亭,小亭四周,遍環著白楊,暮雲裡蟬聲風聲噪成一片。

  走過幾個院落,依稀還經過一個方形的水池,就到了我們住的地方,我們住的地方是龍王堂。龍王堂前邊是一眼望不透的森林,森林中漏著一個小圓洞,白天射著太陽,晚上照著月亮;後邊是山,是不能測量的高山,那山上可以望見景山和北京城。

  剛洗完臉,辛院的諸友都來看我,帶來的糖果,便成了招待他們的茶點;在這裡逢到,特別感著樸實的滋味,似乎我們都有幾分鄉村真誠的遺風。吃完飯,我回來時,許多人伏在石欄上拿麵包喂魚,這個魚池比門前那個澄清,魚兒也長的美麗。看了一回魚,我們許多人出了臥佛寺,由小路抄到寺後上山去,揆叫了一個賣汽水點心的跟著,想尋著一個風景好的地方時,在月亮底下開野餐會。

  這時候瞑色蒼茫,遠樹濃蔭鬱蓊,夜風蕭蕭瑟瑟,梅隱和揆走著大路,我和雲便在亂岩上跳躥,苔深石滑,跌了不曉的有多少次。經過一個水澗,他們許多人懸崖上走,我和雲便走下了澗底,水不深,而碧清可愛,淙淙的水聲,在深澗中聽著依稀似嫠婦夜啼。幾次回首望月,她依然模糊,被輕雲遮著;但微微的清光由雲縫中洩漏,並不如星夜那麼漆黑不辨。前邊有一塊圓石,晶瑩如玉,石下又彙集著一池清水。我喜歡極了,剛想爬上去,不料一不小心,跌在水裡把鞋襪都濕了!他們在崖上,拍著手笑起來,我的臉大概是紅了,幸而在夜間他們不曾看見;雲由岩石上踏過來才將我拖出水池。

  抬頭望懸崖削壁之上,鬱鬱陰森的樹林裡掩映著幾點燈光,夜神翅下的景致,愈覺的神妙深邃,冷靜淒淡;這時候無論什麼事我都能放得下超得過,將我的心輕輕底捧獻給這黑衣的夜神。我們的足步聲笑語聲,驚的眠在枝上的宿鳥也做不成好夢,抖顫著在黑暗中亂飛,似乎靜夜曠野爆發了地雷,震得山中林木,如喊殺一般的紛亂和顫噤!前邊大概是村莊人家罷,隱隱有犬吠的聲音,由那片深林中傳出。

  爬到山巔時,涼風習習,將衣角和短髮都(吹)起來。我立在一塊石床上,抬頭望青蒼削岩,乳泉一滴滴,由山縫岩隙中流下去,俯視飛瀑流湍,聽著像一個系著小鈴的白兔兒,在澗底奔跑一般,清冷冷忽遠忽近那樣好聽。我望望雲幕中的月兒,依然露著半面窺探,不肯把團圓賜給人間這般癡望的人們。這時候,揆來請我去吃點心,我們的聚餐會遂在那個峰上開了。這個會開的並不快活,各人都懶松松不能十分作興,月兒呢模模糊糊似乎用淚眼望著我們。梅隱躺在草上唱著很淒涼的歌,真令人愁腸百結;揆將頭伏在膝上,不知他是聽她姐姐唱歌,還是膜首頂禮和默禱?這樣夜裡,不知什麼緊壓著我們的心,不能像往日那樣狂放浪吟,解懷痛飲?

  陪著他們坐了有幾分鐘,我悄悄的逃席了。一個人坐在那邊石床上,聽水澗底的聲音,對面陰濃蕭森的樹林裡,隱隱現出房頂;冷靜靜像死一般籠罩了宇宙。不幸在這非人間的,深碧而飄渺的清潭,映出我迷離恍惚的塵影;我臥在石床上,仰首望著模糊淚痕的月兒,靜聽著清脆激越的水聲,和遠處梅隱淒涼入雲的歌聲,這時候我心頭湧來的淒酸,真願在這般月夜深山裡盡興痛哭;只恨我連這都不能,依然和在人間一樣要壓著淚倒流回去。蓬勃的悲痛,還讓它埋葬在心坎中去輾轉低吟!而這顆心恰和林梢月色,一樣的迷離慘淡,悲情蕩漾!

  雲輕輕走到我身傍,淒(然)的望著我!我遂起來和雲跨過這個山峰,忽然眼前發現了一塊綠油油的草地。我們遂揀了一塊斜玻,坐在上邊。面前有一顆松樹,月兒正在樹影中映出,下邊深澗萬丈,水流的聲音已聽不見;只有草蟲和風聲,更現的靜寂中的振盪是這般陰森可怕!我們坐在這裡,想不出什麼話配在這裡談,而隨便的話更不願在這裡談。這真是最神秘的夜呵!我的心更較清冷,經這度潭水濤聲洗滌之後。

  夜深了,遠處已隱隱聽見雞鳴,露冷夜寒,穿著單衣已有點顫慄,我怕雲凍病,正想離開這裡;揆和梅隱來尋我們,他們說在遠處望見你們,像墳前的兩個石像。這夜裡我和梅隱睡在龍王堂,而我的夢魂依然留在那翠巒清潭的石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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