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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停辦後的女師大


  ——寄翠湖畔的晶清

  在母懷裡蜷伏了幾夜,媽用輕柔的手撫我睡眠,有時夢見怕夢,便投到媽懷裡抱著頸痛哭,她不能說什麼,只伴我流淚,一直流到紅霞上了窗櫺;我倆都一點不顯露的去應付那快樂的家庭。但是不幸我和媽都病了,病時候我夢見你和心誨。病好後我體諒我可憐的媽,我再不痛哭了,難過時候,我跑到樓上,望山色,看遊雲,我把我心底隱潛的悲哀,都遠遠地寄在那青峰之頂,都高高地寄在那遊雲的足上,使它載著我到我願意去的地方。

  離開媽的一夜,她握住我的手叮嚀我幾句話,我為了得媽的信任,我跪在帳帷前向著窗外一輪晶潔的月兒發誓,我說:「媽媽,你能看見這顆永久不離開你的月兒嗎?她便是你的女兒,雖然有缺有圓;但是你都能看見她,只要你在她的光輝下的時候。」

  清光照著她的銀髮霜鬢,照著我的頹唐的悴容,這時候我雙手接過了媽遞給我的生命。窗外一陣冷風吹進,環繞著我和母親,一股清冷浸入我的心脾,母親喚醒我的時候,已到了我走的時刻。就那樣忍著,回到北京,看見莊嚴繁華的北京城時,我心頭泛著一種清冷的微顫,從此我放下一頭又系上那頭。

  到京後我第一繫念便是瓊和萍,因為你不在,我對她們應該更要關心體貼點的緣故。一進女師大,就覺著一股陰森淒涼,轉過石屏,見那個柳蔭通道,便是那夜我們和玉薇贊許的地方。你不是說這是女師大的風水,這一條綠蔭甬道上,曾經過不少的釵影裙帶,翩翩和珊珊的女郎。也曾有多少詩人和浪漫的文學家,在月夜臥在這草地上狂飲高吟:和許多辯論家議論風生嗎?總之這是女師大唯一命脈,如今那綠森森掩映的通道,枯萎了的是花,倒折的是樹,堆散著的是灰石;再三凝視,這何嘗了是我的母校,我欲痛哭,終於這便是我的母校。她像一個被人毆打擊傷了女郎,她穿著撕破的裙裳,她散著松了的頭髮,她臉上流著血和淚,她腿上有爪痕和深深的血疤。她淚眼瑩瑩的望著我幾次想告訴我她的厄運和慘劫,但是她已不能說話,倒臥在那裡連轉側都不能夠;所能夠的只是那淚波的流盼而已。

  我經過這通道,便進了會客室,那是我四年中徘徊的故地,我恍然還能記起你末次要走時,穿著一身縞素衣裳,伏在桌上輾轉嬌啼的情形;但是現在只有一張一張殘餘的報紙都散在地上,灰塵集了有幾分厚,門也有點欹偏,像一個老人的背。我正在發呆的時候,迎面跑來一人握住我手,叫著我名,抬頭看原來就是我一月不見的瓊妹,她憔悴的瘦容,和悽楚的表情,令我的淚不能再忍了,我緊握住她手說:

  「瓊:你受委曲了!」這句話未說完已哽咽的不能再續,她牽著我進了內堂,靜悄悄的滿院裡堆集著箱籠和木具,雜亂縱橫,像荒蕪的花園,像殘殺後的戰場;記的嗎?晶清!那一片紅樓便是昔日幽靜的天宮美麗的閨房,在這深帷低垂,雪帳未開時;無端來了野蠻的丘八,和粗臭的流氓,他們的槍刀耀輝,鐵器叮噹,就是那一陣皮靴的重踏聲,也能嚇得我心驚膽跳;真虧她們的膽壯,但她們幾經嘗過這般滋味。到了房裡,韻和秀都看見了,她們的悲憤真不知從那裡說起好。過了默默幾分鐘,她們才告訴我大概詳細情形。她們說:

  「在八月一號的前幾天,國三一位同學,聽她朋友暗示她一句話說:『大觀園快抄家了。』她們都不知何指。一號那天早晨七時,學生剛起床,一外婆帶著軍警打手百余人,一擁入校,其勢洶洶,勒逼學生,即刻滾出校門暫到補習科住聽候辦法,一面楊氏督同辦事員粘貼市告。可憐我們的大夢到此才醒來,原來楊氏真的武裝抄家來了,頃刻之間她傳了幾道聖旨,截斷電話,停止飲食,所有交通,一概斷絕。又發出解散四班的佈告,僅餘體音兩班;她們由楊氏租給太平湖飯店去住。

  我們去質問楊氏,她不敢見,我們都到庶務處去尋她,她忽然由許多軍警架護掖扶著到了校長辦公室,有幾位同學上前找她說話,反叫軍警橫臂阻止,有幾個女同學倒地受傷,楊氏令軍警兩人監視一人,但是我們仍然鼓勇的和她相抗!後來她悄悄由後門逃了,軍警也多半發現了良心,他們也看見我們在這大雨滂淪,愁雲慘淡,站在廊簷下吃幹麵包的可憐。誰莫有同情心,結果軍警都散去,他們的漠不相關的人,都比楊氏的心不殘毒!不陰險!第二天聽差老媽也叫走了,教員都搬到太平湖飯店去住;我們天天在會客廳吃幹麵包連點開水都喝不上,一天李石曾太太來看我們,我們笑了,她說這樣苦你們還笑呢!其實有時覺著可氣,有時也覺的可笑!

  一星期以後,昨天我們才找到廚子做飯吃,無論怎樣生命可以保持平安,才能和楊蔭榆拼命。但是她已經辭職了,教育部明令停辦女師大了,為楊蔭榆泄私憤!」

  大概她們這樣告訴給我,其實我也在報上得了點恍惚的消息;我想安慰她們幾句,不意她們勇氣真壯勇,一點都莫有屈服的氣態,我心裡真佩服她們!但是我的感想很為她們難受,你想從故鄉到北京有那麼遠的道路,高鄉背井來這裡到底為什麼呢?書既不能念,生活又這樣可憐,家裡父母知道他們的愛女在外邊這樣受罪,真不知焦急到何種地步?楊蔭榆身居長者,居然為了自己一個校長的地位,狠毒欺侮她們這般小姐們到露天挨餓,這是多麼殘忍無人心的荒謬舉動。晶清:你真不幸奔父喪回去,香港罷工,你不能歸來;即是你現在歸來,你創傷未愈的心境,怎能再受這深刻巨大的激刺!你劫後餘生,更何忍再看這淒淒荒涼的學校,像屍體橫藉的墳墓,隱隱有幾個瘦的病的女郎在裡面出沒呢!

  女師大雖經楊氏武裝進校,但結果她依然抱頭竄之而去,學生方面以為章士釗苟關心女子教育,當能選派賢能,另事整頓,也可慰她們年來殷殷勤學之誠,免得讀書之暇還要關心校政「誰能料到呢:章士釗斬草除根,女師大系一個花園,楊氏年余的國丁不稱職,乾枯不灌溉,在烈日下已變成枯草;楊蔭榆覺枯草還比較要有生氣,恨起放一把火燒個乾淨。章士釗覺燼餘殘根猶伏處地下,春風一吹不免又要勃生綠芽:他更決心把根都拔去,關起門來,他們袖手立在高處望著這殘餘灰燼,小草燒根的狼藉遍地,獰笑著表示得意的勝利。似乎告訴一般人說:「嚇!不伯的只管來試試這滋味。」

  現在學校幾天不去了,不是懶不是忙,是我不忍,真不忍去看那倒斃在地上她已經死了的慘狀。而最痛心我們中國二萬萬女同胞的教育,弦歌之聲不幸絕于章楊之手,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呵!目前正在暑假期內,諸同學都在家裡和家人團聚,忽然霹靂般傳去這可哀的噩耗,她們將怎樣驚心!晶清!我們二萬萬女人絕不能屈伏在楊氏的淫威下,聽其宰割。四萬萬中國同胞亦何忍能令章楊二人,停辦了我女界唯一高等教育機關。從前是很純粹而極簡單的校長問題,現在已經成了我女界人格問題,教育問題,解放問題,女權問題;再大言之是中國教育界的問題,教育應影響到國家,便是中國存亡問題。

  停辦後教育部的勢力大概只封了幾個教室,查點了幾件木具;但不幸我們嘔血掬心的婦女週刊,數千份存報,從第一到三十五都被遺失了。因國三自休室暑假要改寢室,莫法瓊和我把她們暫寄階級教室,十號那天我和瓊去看,封條已撕破,但是數千份如山集的婦刊已不翼而飛,我真痛心,想你也痛心,更對不住一般愛讀和交換的朋友們,自三十期起瓊因女師大事忙然莫有寄給他們,不幸婦刊也遭了這樣厄劫,楊蔭榆真罪狀難數了。

  現她們在校同學仍積極進行,將來成功固所希望,就是失敗,她們勇氣已驅逐她們寧為玉碎,不願瓦全。以我眼光所及,以我經驗相繩,總覺雙方意氣用事,不免俱傷,苟有相當調停人,能勸章士釗收回停辦原文,仍選檢賢能,在暑假中解決了這年餘拖延的風潮,俾使學校進行不致停頓,而學生學業亦不能再事荒廢未嘗不是她悔過的機會,還不失之於不堪收拾。從此一切荒謬舉動可以不提,如章士釗能採納忠言,回頭是岸,則整頓女師大風潮並不著何制肘;而女師大內務同一切計劃進行,亦能指日可待。苟不如斯,即將來結果,必鬧到全國教育為之停頓,或者章教長終不免掃興下臺。

  女師大風潮所以不堪收拾到此種地步,純系教部當局一再遷延,處置乖戾所致,假使章士釗能允納學生方面意見,調查一下楊氏近來行為,絕不至以美專援列而停辦女師大,實因女師大問題與美專有絕對不同之點,女師大並未到非停辦不可的情況下,而美專當日情形實相反異。至於同學方面,我認為不能負任何罪咎,則有對楊氏不敬的地方,也是楊氏的品德不足以服人,才智不足以制眾所致。至於楊氏武裝入校之後,學生已鋌而走險,一切危險同越軌,亦不能加罪;蓋此等情形,乃由楊蔭榆解散激之於前,而章士釗停辦又憤起於後,是非顛倒,黑白混淆;堂堂校長教長都能若斯暴戾荒謬,她們一般束髻小女,更不能強繩以亂命。

  我現在還希望於一般袖手旁觀的母校教員和校生各名流各教育家;我代表著二萬萬可憐的女子請命,希望他們不要以為女師大真是臭毛廁,行人掩鼻,不願過問。更不應該真壞著野心,想吞併想從此女子一個獨立的最高教育機關。雖然目下女師大的毛廁已橫決四溢,臭氣遍佈,但清掃有人,潔淨為人力所能辦到;我們應該積極去掃除,不應消極的去不理。

  返京後就逢著母校遭此慘劫,連日校務繁忙,心情又覺煩亂;已去函三次,請你快來,我想白菊開時,和你同飲于北海畔,月夜下,望小湖繁燈如星,看草間螢蟲閃爍,乘此良夜,一傾離緒。想翠湖畔歸來的詩人,定能用一杯甘甜的美酒,沉醉我這漂泊異鄉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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