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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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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五天了,棠姊不曾來看過我。 有一天晚飯後,父親說:「我領你出去玩玩村景,白雲庵去看看你崇拜的老英雄。」我很不好意思的笑了!母親讓瓏瓏提了燈跟著,昆林因為去了她外祖母家不曾同行。 一路上父親詢問我革命軍進北京的盛況,和深夜花神殿傍奉軍撤退時的驚恐。這真是一輪紅日照窗時,回想起夜半噩夢而絮絮告訴的情況。 我生平認為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我有思想新穎的父親,他今年七十二歲了,但他的時代思想革命精神卻不減於我們青年人。所以我能得今日這樣的生活,都是瞭解我認識我相信我的父親之賞賜。假使不是這樣,伯我不會逍遙自在的回來享受這天倫團聚的快樂吧!因之我常常和父親談話,彼此都是很融洽,毫不齟齬呢! 瓜田過去,是一片荒地;父親忽然現出不快的顏色,他低著頭走過了高壟,回頭向我說:「珠,你棠姊的墓就在這裡。」手往前面指著。 「誰?棠姊,棠姊死了嗎?」 我隨著父親指處望去,果然見前面有一個新塚,塚前矗著一塊不整齊的石碑,上面隱約有字痕。趕快跑幾步到眼前看時,是:「戊辰殉難劉秋棠女士之墓。」 我愕然回顧父親和瓏瓏,他們都默無一語。 西方落日,烘霞正掩映著這碧綠的田地,四處悄無人聲,炊煙縷縷,晚風習習,充滿了黃昏時靜穆的平和。都證明這是人間呵!不是噩夢,也不是幻境呢! 一樹繁華,紅杏翠迭,棠姊正是青春當年;誰想到如今是香消玉殞,殯翠紅呢!這一扌不黃土,告訴我的消息為什麼這樣憤恨呢!它撕碎我的心幕,一片一片如流雲散佈在碧空綠畦之間。這好像一個驀然炸裂的炮彈,震驚的我遍體戰慄!說不出萬種傷心,含淚站在她墳前。 「你不要哭,到東邊那塊石頭上去坐坐,我告訴你詳細的情形。唉!不是天保佑,怕你今日回來,我們都變成黃土饅頭了。」父親過來拍著我肩說。 我忍住了淚,和瓏瓏扶著父親坐在石頭上;他的顏色變的很慘淡,枯乾深陷的眼眶也有點含濕了。我在他皺紋的臉上,細揣摹那七十多年人生憂患的殘痕,風風雨雨剝蝕的成績,這豈是我所能描寫。 父親慢慢告我棠姊死的慘狀,是這樣說:「有一天去鎮上看戰報,據人說閻總司令已偷偷退回來了,午夜住在保晉公司裡調遣人馬,情形很緊張了。奉軍白色的飛機,天天來山城旋繞,拋擲的炸彈大半都落在土地上,或者在半空中就炸裂!幸喜傷人很少。不過驚慌的擾亂的情形,處處都是這彌漫樣,埋東西藏婦女,哭哭啼啼,扶老攜幼,那時誰能相信還能再過這太平日子哩! 我摒棄一切等候這厄運的來臨,和你母親商量好,我家一點都不要動,東西也不藏,人也不躲,來了只可任其自然。硬狠著心大著膽子這樣撐,結果我們在山城的人是僥倖脫了難。 你姑母聽了些婆婆媽媽的話,偏要把你棠姊送到紅駝河她未婚夫家躲著去,她以為鄉村一定比城裡安穩點,哪知奉軍抄了後路來一直打過了雪花山,兵紮舊關。那邊山勢高峰,地形險要,路途太崎嶇了,真有一人當關萬人莫敵的情形,所以奉軍不能過來,便在那一帶蹂躪:紅駝河全村三百多人家,弄的個雞犬不留,屋子鏟平,倉糧燒盡,婦女姦淫,小孩子赤條條縛在樹上餓死。等他們退後,全村簡直變成了墟燼屍堆,慘不忍睹! 小棠的婆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兩個長工,和跟著小棠去的奶媽。三四天后,才在紅駝河橋畔的戰壕裡,找見小棠的屍身,野狗已把腿銜了去,上體被許多木柴遮著,還能模糊認清。戰壕時尚有幾十付裸體女屍,其餘山坡下籬笆底處處都可看見這殘忍的血跡。 你姑母為了她哭的死去活來,能濟什麼事呢!這也是逃不掉的災難,假如不到紅駝河去避難,何至於那樣慘死呢!後悔也來不及了。 唉!珠!我老了,我希望見些快活的事情,但結果偏是這樣相反。如今我只願快點閉上這模糊的老眼,賜我永久靜默,離開這恐怖萬惡殘暴野蠻的人間罷!我的靈魂不能再接受了。 父親經過這一次踐踏後確有點承受不了,在現在團聚暢敘的時候,他總回想以前的恐怖而驚心,因之撫今追昔更令他萬感俱集。這時我不知該如何安慰父親,我也不知該如何痛哭棠姊,只默默望著那一堆黃土發呆。擦!一聲,回頭看是瓏瓏燃亮了燈。 我望望天已黑了,遂掙扎著按下這說不出的痛恨,扶著父親由原道回來。那一夜小樓夜雨時,曾夢見棠姊,血跡模糊的站在我眼前,驚醒後一夜不曾入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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