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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在工廠的次子夫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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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虎之佩:得近信,得知一部分紅紅情形。婆婆、姑姑均充滿興趣。希望常有信談談,特別是婆婆,想要知道孫女寶貝一切!你們日常生活也想知道知道。大伯為買了些小兒畫,已另外寄來。這裡無什麼新出版的,將來或去小黑妮家、慶慶家收羅收羅,抄抄兩個小家,也許尚可得到些果實!咳嗽川貝母粉沖糖水吃好,虎虎可試試看,有效驗。 北京已快到「綠遍郊原」時,爐子尚未撤去。奪權反復多,糾紛多。因為有些事從感情出發,用「原則」來代感情,得有一個較長學習過程,或一年半載,或三年五載也說不定! 機關工廠不比學校,學校問題或許「易放易收」。機關工廠情形比較雜,不大能放,放了也不易收。學校中聽說已解放了許多教書的,停止強迫勞動等等。即當權派中黨委(成員),也有半解放聽之在群眾中看看聽聽的,準備下一階段鬥批改。 照這樣子,則鬥批改亦可望如過去整風方式進行,講道理,談事實,正常進行各事。也比較解決問題。因為即奪權,也不會讓同學去作教授,事實上教不了。機關情形不相同,有些人「幻想」可能比較大,而「能力」卻又比較校有些「權」和「能」是一件事,有了權,也就有能,如許許多多主任、處、科長。有些事又非有真正工作能力經驗本事不可,不是什麼人都拿得起來。 因此不免複雜一些,也麻煩得多。或正在上面商討商討之中,可能會有鬥爭,有較激烈的「路線」、「方向」、「方法」、「策略」之爭,過一些時間,必可明白一部分……經過這一年的動亂,「大串聯」決定是不再進行了,因為副作用大。奪權限於「監督」,也正式提出。到一定時候,將恢復黨組活動,因為領導工作不能沒有黨。「黑幫」範圍必縮小到真正「一小撮人」身上,才符合事實。但是平時本來十分老實怕事,又無爭權奪位野心的老年高級知識分子,將怎麼辦還不明白。原本聽說除黨內當權派外,即知分是主要打擊對象。自從劉、鄧、朱、賀、彭、楊、陸、羅事半公開或公開化後,「三家村」中吳晗也成了小腳色。各部長也無什麼鬥頭,吸引不起群眾注意。教授專家權威相形之下,自然更不足道了。所以到分別鬥批改時,或不至於如去年那麼興奮。 人數範圍將縮小,不可能擴大。(另外說,即大家都相當疲累了,工作已擱得太久,一般工作人員已發現一種散漫自由對工作消極情緒,再搞一年下去,許多方面損失將更顯著。政治方面也並不能有效提高,生產方面損失則極其顯著。大標語彼此攻訐無個了時,使得一般人對領導各部門頭頭失去信心……至少是方法得改變改變,不能長此下去!有些工作經這麼一搞,可能得有一二年才能回復正常。)①文化部門有大量人閑著,也不知如何改造,即可望於一二年內回復到演戲作畫本業上。 還有研究「洋」、「古」的,如何辦?學校教這個的,要不要?要又如何辦,不要又如何辦?這些問題,大致至早也得在今年秋後才可望知道一點眉目。試就北京方面熟人算一算,六十以上占大多數,真正得用的也已經剩不了多少人。是人太少不是過多。事實上即完全留用,許多研究中空白點也並未填補得了!並非人太多,更並非占的地位太重要,或權過大……而且高知中如××等有政治野心的實不多……至於思想落後,自然是一種事實。 媽媽依舊忙些,不是開會,即外出串連看大字報,也出外賣報。②至於刊物將來是否存在,如何辦,中、老作家在這次運動中大多成了衝擊對象,年青的如何接手,大是問題。或許有一個較長時期停頓。文學比繪畫難對付。大多數文學書都已不許出售,年青人以億計無書可讀,問題如何解決還不知道。 我仍照常。媽媽和我這一年中境遇雖不相同,卻同樣已在風浪中顯得老了好些。每次上街,已很少遇到像我這麼滿頭白髮的人。目前走路雖還得力,消化力還正常,但心臟總是常痛,一惡化,即將完事。出門已經幾次頭眩,腦血管遲早會出問題,若再遇較大衝擊,必然即完事。 虎虎工作因遷廠而停頓,有回來看看機會沒有?若因事回來,不妨帶紅紅來,擱到這裡和婆婆住住,有姑姑可以照料,也有同伴小女孩子同玩。黑妮、小慶慶都長大了許多,過二三年,即成小姑娘了。 北京大街上和一切機關,還是大字報佔領一切牆壁。天安門除人民大會堂和博物館不許貼,此外看臺和兩側廣牆及地面,是標語大字報海洋。幾天來占壓倒一切的是「打倒譚震林」。五一過勞動節,是否和往年一樣,使得天安門乾乾淨淨,還是聽其如當前那麼到處是大字報,還不得而知。一切似在慢慢回復一種理性秩序,許多人過去被沒收的東西在退還。永玉③一自行車也開始退還,至於書籍、收音機、手錶、照相機,則還在代管中。畫冊一部分也許已被焚毀。其實這都還是小事,將來處分不算是什麼「三反分子」或「右派」,才真是萬幸! 上街的擠車的和我年紀上下的已極稀少,真是一種警告。 運動完後不「免職」也得研究研究是否應當請求「退職」。事實上工具書多已處理,稿件不沒收也已自作處理,即受鼓勵再來寫什麼,看來也鼓不起勇氣再動筆了。媽媽工作即不出岔子,看情形至多二三年也會要受編遣,在「解職」、「退職」、「退休」諸名詞中擇一而行。這都是從好處設想。也可能會出現新事情。若從可能壞處設想,則也許我還有受大衝擊之時……一切只能聽之任之。一切望放心。 (一九六七年)三月廿五 【注釋】 ①可能意識到這一段對形勢的看法,與當時宣傳口徑相悖,括號內的文字,在原稿中被作者塗蓋。 ②沈從文夫人張兆和任《人民文學》雜誌編輯,當時曾承擔上街零售一種「文革」小報任務。 ③永玉即沈從文的表侄黃永玉,曾在中央美術學院任教,現為著名畫家、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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