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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學習(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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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只從歷史認識政治二字的意義,政治和統治在我意識中即二而一,不過是少數又少數人,憑著種種關係的權力獨佔。專制霸道,殘忍私心是它的特徵。寄身於其間經營活動的第一手人物,則多不折不扣的官僚。依附強權,諂上騙下,以利相合,以勢相傾是它的特徵。辛亥革命後十餘年的政局變動,更說明這個上層機構,實在已腐朽不堪。我二十歲以前所理會的政治,不過是一種使人恐怖、厭惡,而又對之無可奈何的現實存在。我的空洞的社會理想,即生長於這種環境背景中。 為學習文學和文化,自以為工作宜屬思想領域而非政治領域,所以對當時政治現狀絕望,但屬社會科學範疇內的社會思想學說,卻因零散閱讀,從那些作品中,感印到一種洋溢的哲思和詩情。明白一切社會思想著作之所以引人入勝,使世界上千千萬萬讀者,能從作品中得到熱情的鼓舞,實由於這類作品,也是科學也是詩。不斷擴大深入到世界上優秀思想家、藝術家、組織家,以及萬萬千千素樸誠實年青生命中,作成萬千種不同的發展,人類關係才因之完全重造,改變了世界面貌,形成人類進步史奇跡。但是唯心論和唯物論,科學和玄學,當時卻無選擇的陸續侵入我觀念意識中,因此對我的影響,也就混亂而無章次。 這個思想發展,和更長遠一些的生活背景有關連。我生長於湖南鳳凰縣,地方在湖南原屬湘西邊遠落後縣份。地方多外來商人屯丁和苗民混合居住,由習慣上的歧視和輕視,歷來都一例被省中人叫作「鎮筸苗子」。滿清政府為壓迫這個區域的人民,土地早全部收歸官有,小小縣城即駐防有一個總兵一個兵備道。辛亥革命人民起義失敗,城區四郊殺人到數千,犧牲的大部是苗人。由辛亥到五四,在分解中的封建政治,軍閥割據火並,是這個時期的社會特徵,影響到湘西也是一樣。大小軍人土匪的反復砍殺,貪官污吏惡鄉保橫徵暴斂,鴉片煙普遍種,普遍吸,上貨時多五百石八百石向下運。 我其時在一個地方部隊中作小職員,記得僅僅一個書記處,就有二十來盞煙燈日夜不息!我原出身于破產地主舊軍人家庭子弟,從這種可怕環境背景中長大,階級本質宜有向上爬意識,生活教育卻使我向下看。我若承認社會現實是對的,即必然變成其中一分子,想方設法騎在人民頭上,用同樣不公不義方式爭取權力和財富,再用鴉片煙,毒害自己。我由於否定這個現實,五四運動的微波餘浪,把我推送到了北京城。 北來的目的是習文學和文化,最先具體接觸到的,卻又是鮮明著目的政治。即舊軍閥總崩潰前夕,皖、直、奉、豫、晉以地方為單位的北方軍閥,正用人民作賭注,進行瘋狂內戰,走馬燈一般此來彼去。另一群來自國內各省,代表地主、豪紳、官僚、流氓、買辦利益的八百國會議員,即寄附于這個政治現實情形下,分成若干小派系,縱橫離合,爭吵打鬧。國內因內戰十年,剝削加深,國家財富多轉到帝國主義者軍火商人手中,成為炮灰。人民卻窮困萬狀,無以為生。即在北京各大學教書的,每月也還得不到應得薪金十分一二。一個統治階級最上層,卻終日在討坤角,慶大壽,辦盂蘭盆會一類事情上努力用心。這個現象加深了我對政治二字的厭惡,也妨礙了我後來對政治更深一層的理解。 當時新知識思想領導方面,從五四起,對傳統採取的態度,雖同為否定,卻已見出了分歧。一部分因蘇聯十月革命成功得到啟示,深信中國社會也得全盤打翻,方有個轉機的,即強調階級鬥爭為革命基本形式,陳獨秀李大釗是代表。一部分以為社會革命不夠條件,走資本主義民主路線為較有希望的,即提倡學術救國,也還是極力主張打孔家店,卻避開了階級革命的迎面鬥爭不提。胡適之吳稚暉是代表。前者最先即組織了學生和工農,特別是鐵路、礦山、海員、紗廠工人。後者卻在學校教育界紮根,並和民族工商業資本家發生聯繫,再進而右轉,一部分即成為近二十年舊政治官場中上層文化點綴物,一部分又因之在學校中成為超政治的學者。 我到北京時,左右思想陣容分化已明確。英美系學者正在討論科學玄學,為一堆抽象名詞糾纏得極熱鬧。得到一種印象,即這些學者名流對明日社會,怕做不了什麼事。當時文學翻譯介紹占了國內出版物主要地位,因之十九世紀一些有世界性的文學作家,在他們的時代環境中,如何通過了長時期辛苦勤勞,和傳統政治勢力及宗教迷信作反抗鬥爭,把工作推進,與十九世紀及二十世紀初期的世界文化史、社會思想發展史,發生緊密聯繫的情形,中國年青人不免心嚮往之。我是千百青年之一,既深信國家真實進步,是切實有用知識代替專橫霸道權力,理性代替迷信,自然更容易得到啟發,深信通過文學,注入社會重造觀念于讀者,是一個必然有效方式。但是,新的方面雖氣勢壯大,實在成就還不多。想用新文學打倒禮拜六派,打倒讀經復古及香豔詩派,十分容易。想用它來作新的經典,瓦解舊社會上層組織全部,事情就並不簡單。 我個人當時認識,則以為凡事既近於創始,前路實攸遠,必須有人不太注意近功小利,來作長途跋涉。工作有些困難,得戰勝困難。不可免要犧牲,或毀于傳統勢力的迫害,或由於其他矛盾,持旗引路的反而成為後來隊伍的墊腳石。總之,這工作得要人心地比較單純,充滿熱情和耐性,來努力個二三十年。且要有許多人,各帶著殉道者精神,披荊斬棘開發工作中各種不同的道路。人人說時代如一道偉大洪流,求有以自見即偉大,我卻意識到人在其間實在渺小之至。正因為理解到個人的渺小,和工作可能達到的限度,就用一個充滿悲劇性的工作態度,工作下來了。這態度就是用筆學習,試驗,再學習,再試驗。 我弄的原是短篇小說,也即是在文學中最不容易見好,五四以來卻又最引起讀者注意的一種工作。這工作特點,即任何抽象理論都無助於實踐。五四以來人喜說人生如戰爭,照我理解到的說來,這才真是一種長時期的戰爭!一面得戰勝自己文化落後的弱點,一面還得戰勝環境。每到工作陷於完全絕望中時,就用文學史上的古人遭遇來安慰自己。以為古今相去不多遠,德不孤,必有鄰,凡事沉默接受為合理。 但如此一來,對於必需聯繫政治和社會的群的關係,自然都逐漸的越來越隔離了。由於缺少對政治和文學聯繫有深一層認識,我的階級立場自始即是模糊的。我的工作的積累,於是成了偽自由主義者群一個裝璜工具,點綴著舊民主自由要求二十年。而我也即在這個位置上胡寫了二十年。大革命,九一八,……社會新舊鬥爭一系列的發展,我都一一見到,越來越複雜尖銳,我卻儼然游離於糾紛以外。生活依存於偽自由主義者群,思想情感反映於工作中卻孤立而偏左。 一面是社會接觸面不出同事和同學,一面是讀書範圍越雜亂。寫作精力正旺盛,而新出版業方興起,讀者群展開到了學校以外的現代企業中,工作受刺激和鼓勵,我成了一個寫短篇的熱鬧人。二十年來大部分作品多產生於這個時間內。 一部分作品,雖比較具進步性,另一部分作品,卻充分反映出一個游離知識分子的弱點,文字華靡而思想混亂,有風格而少生命。大部分是無助於人民革命,對年青人前進意志,更容易形成麻痹和毒害效果的。特別是用佛經故事改造的一些故事,見出是我的雜學的混合物。佛教的虛無主義,幻異情感,和文選諸子學等等的雜糅混合,再發展即成為後來的七色魘等極端病態的、邪僻的、不健康的格式。而促成這個發展的,還顯然有佛洛依德、喬依司等等作品支離破碎的反映。 政治鬥爭時有張弛,而文學鬥爭上隨之時而飆舉雲起,時而灰飛煙滅。兩種鬥爭在曲折發展中又都不免聯合複分化,令人把握不定。我的孤立由此更易成為個人工作的藉口,主觀上且認是唯一進步必由之路。浸透一種感傷的心情,把歷史上一些作者比擬為太空諸星,以為各有照耀,各有千秋,還依然是一個整體。古今人雖相去千年萬里,恰如萬壑爭流,彼此終必到達人類進步的大海。因此雖活到二十世紀波瀾壯闊鬥爭激烈的中國社會,思想意識不免停頓在十九世紀末的文學作家寫作意識領域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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