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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王際真(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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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到上海不動了 (1931年於上海) 際真:我又住到上海地方不動了,有許多古怪原因,我不再傍到人教書。現在住的房子極小,門外是電車,時時刻刻有隆隆的聲音響過去,這幾天來特別冷了一點,在有黴味的新遷的小房間裡,第一件事便是寫信。 一個朋友被捉到牢裡,這半月,我便把日子消磨在為他奔走找人找錢事情上去了。結果還是依然在牢裡,不審,不判決,住處為軍事機關,因此在不好情形下,仍然隨時可以處決。這個人是胡也頻,這名字你一定不十分陌生。 這一兩月來我的家鄉打仗,除了我的爹爹病死外,另外因戰事原因,死了四五個年青朋友親戚,有一個朋友則在武昌碼頭上被人割頭,有一個朋友半月前還來信,如今又打死了。我身當其沖,看這些事連接發生,未來的日子裡,一定還有不少這些事情,因中國現在還是混亂,還是十分混亂。 一年來文章寫的真少,如今不做別的事,自然又輪到動手做文章了。新的小房子倒真與做文章相宜,因為似乎要這樣不舒服地方,才能寫得出東西來。 大雨昨天還同我住在一處,今天他還在現地方,這時只九點多,他一定不會起床。 我同大雨到南京路一個外國書店門外,看到你的《紅樓夢》,整整齊齊擺在窗子裡。我想起一個人來了,有個朋友韋叢蕪,燕京畢業,學得是英國文學,會做詩,為未名社主人,平時讀書不壞,他想打一個主意到外國住兩年,可是一切用費得由他的手做出,在中國做文章拿到外國用,恐怕辦不到。 他聽說你在美國熟,且熟於生活情形,想問你,是不是翻中國東西,可以對付學費用費,如果你翻東西,他幫到合作,是不是可以因此解決一切困難。他要知道這些事。另外還想明白是不是把中國東西翻出去有人買(在十元金洋一千字左右),他還說可以試翻一些文章寄來托你送一兩處出版人看看,這事你高興不高興做。若有辦法,你回我信寄新月轉。我同韋說是你若六月回國,我們可以見到,也就可以談到。還有當笑話說的,是他熟許多女人,他的女人又熟許多女人,我要他們為你找女人。你可以把你所知道的情形,寫一個信告我。韋是學英國文學的人,所以若果能到美國或英國一趟,對於他非常有益,不比我,即或有機會來美國也仍然毫無用處。 際真,我近來會要變了,我的性情越不行了,在上海作文章,大約我再支持兩年,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原因是我文章寫下去,越來越無主顧,因為大多數在作文章的人,一定是在文章以外他們平時也得有一種友誼,也可以說全是友誼,文章才有出路的。我卻差不多同每一個書店中人皆成為仇人。我同每一個書店做一筆生意,即有一個不好印象保留下來,因此他不願再買我也無從再賣,日子越久我的主題越少,熟人轉成生人。到後就是文章雖有無數年青朋友誦讀(這是從一些不斷的不相熟的人來信可以明白的),也沒有一家書店照顧,這事情結果,是我非改業不行。 我如能改業,生活一定可以變好,因為我可以從各方面得到許多優待,譬如教書,我是比別人方便一點的。不過我賭咒不教書,我做官又辦不了,做別的事又無本領,故到後一著我看得很分明的,是我得回到家鄉很寂寞的死去。本來回到家鄉也不至於寂寞,不過在外拖了十年的我,回鄉雖有官做,也一定不能做。母親快死了,妹妹一嫁,我在任何情形下又是不會找到女人的人,在任何情形下也不會發財的人,在任何情形下也不會學成紳士與人勾結做官分贓投降捧場的人,所以我不革命就是只有寂寞裡老去死去一個辦法。 革命一定要一種強項氣概,這氣概是不會在我未來日子裡發生的,所以我斷定我還有一種機會,回到鄉村農民裡去,看透農民,徹底認識他們,接近他們。就因這種趣味,我的文章即或可以繼續不斷寫下去,文章也將與中國整個趣味隔開,與中國讀者離開,不能希望在中國時髦起來了。中國的文學興味與主張,是一萬元或一個市儈所支配,卻不是一個作家支配的,讀者永遠相信書店中人的謊話,永遠相信先生老師者流的謊話,我同這些有力量抬高我的人是完全合不來的,所以我看得出我未來的命運。 我近來常常想,我已經快三十了,人到三十雖是由身體成熟向人生事業開始邁步的日子,但我總覺得我所受的教育——一段長長的希奇古怪的生活——把我教訓得沒有天才的「聰明」,卻有天才的「古怪」,把我性格養成雖不「偉大」,卻是十分「孤獨」。善變而多感,易興奮也易於忘遺,使我做事使我吃飯,都差不多永遠像是為一種感情做去,有女人的同情,女人的依賴心,(所謂婦人之仁罷?)卻又有頂桀驁的男子氣,與頂不通達的冬烘氣。 在作文章時,我好像明白許多事情,能說許多道理,可是從事實上看,譬如戀愛,我就趕不過一個平常中學生。中學生稍稍會寫幾個字,就可用這個工具,得到一個女人。這原因是女人同男人差不多,所以他寫的信她能夠懂,且能夠感動。我的弟弟,一個正牌子頭腦簡單、心情尊貴、行為豪放而學識平常的軍人,他自己也明白他學什麼皆不容易學好,可是他處置一切,真有許多地方可以佩服。並且他就按到他的一點點軍人才幹,生活得像一個人。只有我,總是不行,總是不行,許多事情我勉力去做也不會做好,好像學會了作文章便疏忽了一切。 際真,際可在不久日子裡,是把你為他留作學費的錢又寄了五十塊來的。前次你寄的,我告你說同大雨分用的五十,如今又由大雨還一半,我全用了。我想到為什麼我要用你那麼一些錢,心裡實在難過。你不應當因為我兩個人好一點就盡寄錢來。我有錢自然很有用處,但據我自己意見,以及朋友意見,都說我用錢很不得當。我常常不打算一切明日的事,慷慨的不甚合理。我常常有些近于任性的行為,我用錢是更任性的。 我各處都願做好人,好像遇事都在幫別人的忙,聽到人不幸我心上照例總十分難過。但我對於一切的感興,都像看戲一樣,看及悲哀,我就失去了一切應有的理知,不再打量保護到明日的自己。可是到了明天,我就又要為別的事感動,為別的事煩惱或憂愁,昨天的人與昨天的事就忘懷了。 我時時刻刻在做人類最好的人,卻常常時時刻刻做眼前的好人,卻不願做昨天那些事情的人,這結果,我成為特別不好的人。對於用錢更是不好,你不知道,有了錢我也還是窮,因為我不會藏一個錢到荷包裡的,做這類事是我努力也學不好的技能。我或者可以有一時聰明起來,寫得出一部永遠存在的著作,可是使我對於錢發生一些責任,這一定永遠做不到。目下又是很窮了,欠伙食學費欠得一塌胡塗。 可是,這幾天有點緊急,有點情形不好,我就不懶惰,我一定可以在一個禮拜內寫一些東西,一定可以寫得很容易動人,一定還可以想法賣去。勞倦一點,麻煩一點,自然是應當的,可是在這些情形下,我非得如此不可。我也正因為有這樣情形,且常常在這情形中支持,才寫了些書,才從這些可笑的工作裡,得到許多朋友,自己得到的雖是像一份災難,另一時就得到一份友誼。 我還想,若果再過兩年,書鋪若是照三元一千字行市還不給我時,我為了賭氣要忍耐下去,一元一千字也還是要幹,我猜想我還可以支持這狀況三年,不計較一切,這樣生活,卻完全只是為消磨我自己的精力。到不能忍受時,我就自認失敗,從一個卑微的職業裡隱滅了自己,或回到鄉下老死了事了。你若知道就因為「脾氣」的緣故,人家阿貓阿狗如何亂七八糟作品可以得許多報酬,我的文章近來還只值兩元一千字,你會明白我為什麼只想回到家鄉去的理由了。際真,生活這事真說不盡! 我原先是只為好像賭氣的意思(因為我小時想進中學也無法),只是讀書,以為書讀得多就會把生活弄好,也可以不至於受人壓迫。到後把作文章作為生活時,就又拼命寫下去,看是不是我可以寫好文章,如一般從大學校出身的人一樣好。 再到後,因為這些事情的結果,我就到大學校教書了,可是教了書,我反而明白我努力也無用處的事了。因為再努力,我還是得盡一些市儈支配,不同他們來往,我的文章就找不到出路,過去是這樣子,未來也仍然是這樣子,外國情形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這樣?我想到就是過所謂精神生活,應付日子,再過兩年,我在上海也是蹲不下的,所以我的日子過下去,一定日漸黯淡。但任何人,卻稍稍做點文章,把生活都弄好了。現在才明白文章還是要做下去,但做下去就與一切生活離遠。因為這樣,我想我將來的日子,總得到一個我最合式的農村裡去,才可以過活一些時間。到底還是社會勢力比個人能力大,我是終不能用農民感情活到都市中的。 我在這裡過了三年,近來想到北平去看看,也不容易。北平去,有事做又是教書,書我總教不來,故在北平也住不下。 聽徐志摩說,你翻的《龍朱》無人要,你是不是還高興翻《神巫之愛》?我近來預備寫十個故事,皆用苗人作背景,希望會好一點。我自己照例是永遠看不起自己文章的,尤其是聯想到這文章是用何等價錢,在何等情形下賣給書店的事情時,仿佛不再願意談到我寫過什麼東西。 今天得武昌信,說是收到了你為寄一些書報,我請他們寄上海,想來不久就可見到。每天無事常與大雨談紐約,地底鐵道、大街、各樣人同各樣事,仿佛便到了那個地方。還說到你們對於女人的感覺,想不到在美國就那麼可憐,一切事情似乎就只有酒可以解釋。在中國,要方便,自然也是不容易找女人的,因為中國女人瑣碎處真嚇人。但那個朋友韋說及時,竟好像中國有無數女人受過很好的教育,年紀也到了二十多,卻找不到相當主兒的。你試問陳雪屏,他一定對於這事頂熟,頂知道有什麼女人可以要男人的事情,聽說他在奉天很不壞,你若可以在奉天教一年書也似乎很好。周家夫婦在奉天也很好,那邊學校算是中國可靠的一個學校。 這裡前兩天大霧,不甚冷,這兩天放晴,倒很冷。 從文 二月六日午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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