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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王際真(2)


  在武漢大學

  (1930年于武昌)

  際真:今天接來信,我到這裡只有一個多月又要返回上海了。

  放假我或回上海去,因嶽萌①在吳淞中公念書。你若為她寄畫,或較淺的書她看得懂。我這幾日來從大雨②時昭潭學英文,會讀「一個桌燈」或「我不是大頭」這類話了,但若把自修機會得到,至少或者還要三年,我一定得忍受下去。

  從上海到這裡來,是十分無聊的,大雨是大教授,我低兩級,是助教。因這卑微名份,到這官辦學校,一切不合式也是自然的事。到十二月後,我回上海,有二十天放假,若上海有生活,我就不回武昌了。但我恐怕一定要回武昌。來此只流了一頓血,約八次③,但我是不會為這個倒下的,因為還想堅實的做幾年事,我若得了機會,就到外國來扮小丑也好。因為我在中國,書又讀不好,別人要我教書,也只是我的熟人的面子同學生的要求。學生即或歡迎我,學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麼都看不起的。我到什麼地方總有受恩的樣子,所以很容易生氣,多疑,見任何人我都想罵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毆自己。

  因為在上海我愛了一個女人,一個穿布衣、黑臉、平常的女人,但沒有辦好,我覺得生存沒有味道。一面也還是自己根本就成為一種病態的心,所以即或不有這件事,我也仍然十分難過。現在還是很不快樂,找不出生趣,今年來,把文章也放下了。到任何地方總似乎不合式,總擠不進別人那種從容裡面去,因此每個日子只增加一種悲痛。

  文章到近來,寫得多一點,得了許多年青朋友,爽快而又親切,走到各處還可得到朋友歡喜。但許多人讀我的書,我卻只是我一個。我總是孤單的無伴的,即或自己的妹妹倒很好,也仍然不像完全生活。我有時真願意同一個頂平常的女人結婚,不過就是平常女人也還是不會同我在一處的,就因為我的生活同一切讀書人都太不相同。我想到的、有趣味的、厭惡的,都還是一個最地道的中國農人,而都會中的女子,認了一點字,卻只願意生活是詩。我只是散文,因此再蹩腳的女子也不能同我好了。

  我自己因為一切都無從找到結論,所以把作文章信仰也動搖了,做什麼?為什麼?對於我有什麼?想去想來生了氣,一到這裡還就想轉上海。

  我的弟弟近來到這裡來,為一個軍閥的女婿,看樣子將來也可以成個小軍閥。到這裡來,聽到說了許多近年來他的戰績,倒有趣味。在此還看到許多軍中年青人,不文不武的乞丐,全是中國幾年來革命的成績,年青人灰色晦氣,沒有打死,只是更可憐罷了。我是等待我弟弟做了小軍閥想來出氣的,現在這個人還只是一個上校軍官。④際可有信沒有?我給他信也得他信,我告他應當大家來各在一方努力讀一點書,我只想到這個話可說。際真,我是那麼想,你一定還在吃酒!不要吃它好不好?為了活到無聊,也不吃酒。或許是人都不能相通,不能打算,因為我自己也還是成天如酒瘋子,雖不吃酒,卻如中毒一樣,半睡眠的狀態裡過日子。別人以為我應當整頓一下,應當快樂,應當規矩,應當感到幸福,我卻只是不快樂。

  我現在想你,也好像別人想我一樣,我以為若果我是際真,有英文做工具,我一定把許多書都要譯成英文,我一定成天認真做事,但不消說這在際真看來可就不同了,因為心境不同。但我還是希望際真莫喝酒,變一下,或回國來教書做事。住慣了美國,回來自然不慣,生活同習慣都使人頭痛,大雨就是這樣子,但讓我們說傻話吧,回國似乎才可以發財!還有,是中國也有好女人,中國女人是比美國好一點的,大雨不歡喜中國女人,也不過是不見到好女人罷了。像從文這樣子,自然不行,但一個美國留學生,是女人發生興味的東西,上海之中西女整這類學校,北京的燕京學校,便是造就洋翰林太太的地方,別的什麼不知道,但她們是學到做太太的。

  聽到你說有信寄新月,還不轉到,若到時,我把那支票毀去好了,因為這裡用不出去。我希望你不必寄錢來,因為你並不是有錢的人。我的脾氣又有點不講人情,一有了錢也還是要用,不管這錢我有不有權利支配。因我這脾氣,欠了許多賬,一輩子都似乎還不清楚,到這裡來我只有十元房租,十元伙食的開支,一個月一百三十塊錢還不夠,到時伙食也不送,並且拿了陳通伯七十,其實自己又不曾買了十塊錢東西。我大約只是胡鬧,不然我應當夠用了的。

  我總是算不清楚這些事,因此有時倒怕有人借給我錢,我來時,因際可同我說,要過上海讀書,我急了,以為必需為他預備一點費用,到後還辦不好,我卻來武昌,際可也因家中情形出不了門。這事際可不知告你沒有。你不要因為我沒有錢就寄錢來,我是有錢也用得不大得當的,來錢我從不拒絕,但用過後我卻又慚愧,所以我窮一點也是應當的事。

  今天為你寄了一點書來,另外是一點論文講義,那個講義若是你用他教書倒很好,因為關於論中國新詩的,我做得比他們公平一點。聽說你教這個,我預備把所有詩集都陸續寄給你。另外我還有一些論這個的,你可以譯成英文,作為你自己作的那也無妨,因為你作的則較容易去載出。中國是需要一些對外說話的人的,這是費力的事,然而也是一種為國人做的好宣傳,所以我希望你為翻好,當成你自己的文章,送到別處去。

  有一篇《怎樣讀中國新詩》,這名字或可改為《怎樣去認識中國新詩》。

  還有幾本帖,若果上海不必上多少稅,我將寄來給你,這東西在中國值不了什麼錢,不過十元左右,或許到了美國便是古董了。

  有一點明人祝枝山的真跡,似乎是真的,為我的弟弟在軍中得來,預備試作為書本寄來。若這個在美國有人出到幾百美金買,那可以賣去,若一個錢不值,你留到玩,因為這東西在中國倒是值錢的。你覺得要送人,就送人,你隨意處置好了。

  若果要郵費太多,又要上許多海關上的稅款,恐怕就寄不來了,因為我身邊從沒有存過五塊錢。

  到美國來演電影,若果當真有這方便,而且這事又不十分壞,玖是想必願意來的,不過她淘氣得很,這很擔心。我也當真願來做戲,要我扮小丑,只要不丟中國人的臉,我都歡喜幹。

  中國不打仗了,一切平安。湖北湖南江西還多土匪,不容易解決。讓我慢慢的把中國創作小說都為你寄一點來。

  我又來說傻話了,際真,若果翻小說成英文可以賣些錢,希望你為國內人做一點事,使自己勤快一點。我到這裡,知道許多年青人都是很好的人,很肯讀書的人,卻無法維持的。

  許多在大學校的朋友都還好,都很誠實,我又不能幫他們多少。我除了把文章作好,要他們寄稿費給那些朋友外,就只能為他們賣賣稿子,我近來就成天為這些人轉寄稿件,我的窮,在這事上也有點關係。若果你肯譯書,你倒有機會使這些朋友好一點。我有時一切也厭倦了,但有時,是又因為想到有許多人在另一個地方,也是那麼寂寞,那麼孤單,且因為要使這些人活得有氣概一點,來為他們工作一下的。這裡街上全是兵,扁頭扁臉見了也使人生氣。髒得怕人,蠢得怕人。我鄉下的兵可不這樣。我那地方的兵,近來算湖南最有紀律最好的兵,下級軍官多是我弟弟的學生,因此我做夢,便想到我將來還有機會去做一個軍官。

  我若在此可以賺一年錢,則我一定就有來美國的路費了,但這也自然近於做夢。你試想想,假若我居然能來美國,有可以使我生活的方法,而且這方法可靠嗎?試說說如何可以支持的辦法,使我在此做夢也有根據一點。

  這裡每天殺年青人,十九歲,十七歲,都牽去殺,還有那麼年紀女子中學生,中國就是這個樣子,所以不回國,也算是幸福。

  我去年寫了無數短篇小說,近來都不曾出版,計還有十本以上是我近兩年來自己還歡喜的,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印出,預備選一個選集,也因為不曾印出不好辦了。我自己總看不起自己的文章,近來聽說有什麼女人歡喜我的文章,我只想喊這女人作婊子出氣,因為歡喜我文章卻放棄了人。我是越因為人家買我的書越輕視我文章的,我的文章成為目下中國年青人的興味所在的東西了,我卻很可憐的一個人在這裡房中打傢伙,到後又無理由的哭泣。際真,這種事是只有在同樣情形中的人明白的!

  這裡一冷,我就又像去年的時候了。

  這幾天我到街上去,常常停頓在那些髒極了的小銅匠鋪前面,看黑臉銅匠打水壺,細細的膊子,圓圓的眼珠,望到那些人,總使我憂愁。還有每天可見到的小剃頭匠,擔了小擔子滿街走,敲打小鑼,常常按了一個大而圓的頭顱,用刀沙沙的刮頭,太陽照到這些人的背上,一定非常溫暖,我就愛這些活人,歡喜他們,理解他們。因為對他們發生興味,因此對紳士們的排場,就只會生氣了。

  大雨在此作他的詩,還快樂,因為他會快樂。我是不會快樂,所以永遠是陰暗的,灰色的。

  每天一亮就聽到吹喇叭,點名,喊數,使人仿佛置身軍營裡。但目下我是不會為誰用腳來踢醒揪了耳朵下操場了,因此聽到吹起床號音了,卻仍然還能睡覺。

  我的畫成為怪東西了,因此只得擱筆,不再塗抹,不過來一個《水鳥浮江圖》看看。

  從文

  十一月五日晚上

  此信或當在十二月初到。

  多寄點信封來⑤。

  ①大雨即孫大雨教授。

  ②沈岳萌,作者的九妹。

  ③作者有大量的流鼻血病史,勞累過度時就會反復發作。

  ④沈荃當時實際還沒有這樣高的軍銜。

  ⑤因作者不會寫英文,寄給在美國王際真的信封,是王先寫好了寄給作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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