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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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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工人說不分明瞭,因為這是初次。因為他想起那些被吊在水管旁用大藤條打三百的工人的情形。因為他記起別的事情。 這漢子是鄉下人出身,是來到這工程處以後,每日拿三角錢工薪,按時做工頭所分派的工作,按時從那湫陋木板屋中鑽出,而又按時蹲到泥地中做事吃粗米飯的人物。一個最規矩的最合用的工人,一個「雖愚蠢卻誠實」值得教會中派來的牧師用聖雅各名分哄騙永遠這樣做工的動物。要他這時來為一件新的欲望搖動,要他冒險,要他殺人,他不能隨隨便便這樣答應的! 兵士因為他那身分,因為那中國兵士的特別身分,是並不把這件事當成怎樣了不得行為的。平時規規矩矩,每天到大操坪操跑步,每天點名,每天被上司辱駡,使旁人看來,都以為這些蠢東西的心,一定是一種特別的質料捏成,永遠是不會多事了的。但是,感謝那些偉人,常常把另一種教育給了這類當兵的人,他們常常使他們去為一個好名分打仗,有時也使他們為一個最不好的名分打仗,戰爭,就是那連年不息的戰爭,就是那每一個兵士皆有機會遇到的事情,把兵士們頭腦完全變了。 一個初到軍隊中去的人,是還不缺少怕鬼那種小孩子心情的,但稍久一點,這些人就不同了。他們都得在方便中做一點僥倖事情,都得任性,因為他們都得死!他們是用不著道德的,其他一切好名分也用不著。他們為三個月或一個月的薪水,去壕溝邊用槍刺作武器,肉搏一次,他們又常常為五塊錢的賞號,做一次同樣的愚蠢行為。他們是都明白把自己生命,作一孤注去賭博,若是沒有戰爭,那他們在另外機會上,就要做出與戰爭差不多的愚蠢事情來了。 這時這兵士,已經看懂了那工人的無用處,他笑了。 工人見到兵士笑他,有點不平了,他說,「我們去,我賭咒要去。我不把我這手扼斷他的喉嚨,我是婊子的兒子。」 兩人是把事情已經約定了,就離了茶館,回××,剛走到河街盡頭,就聽到××小山上吹點名號,兵士聽到號音,知道一回去又得被排長辱駡了,就望望天空,罵了一聲野話,與工人分了手,拔腳向山腳跑去。 工人獨自一人回到那建築處,從那守門的巡警面前過身時,也輕輕的罵了一句娘。 這漢子,在夜裡,在那又臭又髒的住處,用一床舊棉絮包裹了全身睡覺時,就做夢,夢到與人打架,得了勝仗,從那被打的人抱兜裡掏了七八塊錢的角子,捏滿了一手,就醒了。醒過後,爬起來走出房子,站在寒氣逼人的月光下灑尿,望到小山上有一個哨兵的人影,來回的走。聽到遠處有雞叫,仍然回到自己的住處,再想睡覺也不能夠了。 三 一個新的白日,所照的還是舊的世界。肮髒的,發臭的,腐爛的,聚在一處還仍然沒有變動。一切的紳士看不起的人,還是仍然活到世界上,用不著哀憐用不著料理。一切虛偽,仍然在紳士身上作一種裝飾,極其體面耀目。一切愚蠢的人,還是在最小的一種金錢數目上出死力氣抬打以及傷亡死去。沉默的還是沉默。教會中講經臺上,還是那個穿道袍的牧師,靠到叫賣上帝,過著極其安舒的日子。 三百個工人仍然還是聽到銅鑼一響,就從那黑房裡象狗一樣陸續出來了,一群囚犯樣子站到敞坪中,各人口中哈出厚而濃的白氣,各人搓手搓腳,寒氣逼得這些愚蠢漢子只有一個辦法,這辦法就是盡力去作工,使全身發熱出汗。好聰明的天氣!就是冷,也仍然是用冷來鞭打一切,對於另外一世界的闊人貴人,作一種討好的幫助! 小工頭站到柵欄處點名,按人數發給腰牌,用大而短,發沙而可厭的聲音,喊那本日應上工的工人。這是一個頭等長人,一個可以安置在遊戲場作為斂錢的高子。這工頭把腰牌遞給一個工人以後,總免不了用一個批評家的眼光,檢察了一下從身旁走過的工人手腳同腰部,還有那後臀,看看是不是顯出了毛病。他這工作是必需的,就因為上面如查出了有一個不稱職工人時,他的寬容將得到一種責罰。這漢子為了盡職,為了得洋人一句獎語,本是不適於認真的脾氣,完全也變了。他一點不兒戲,不說笑話,臉上缺少笑容,嚴肅在那瘦臉上,有著奇特的作用,使人在他們面前開口不得。但是這樣一個模型,這樣一副愚忠的表情,大工頭是以為這人一定因為家中太太不學好,所以使這個高大個兒憂愁到這樣子的。 這工頭今天仍然站在那老地方,仍然是把那件大羊皮褂子反穿著,一手捏了牌子一手塞在腰下褲帶裡,搔癢點名而且檢驗,工人們便魚貫的從他身邊走過。 「四十七!」 「六十四!」 「七十八!」 每喊一個號數,就有一個人從那人堆中擠過去,走到工頭身邊,取了那腰牌走去。每個工人皆顯露出一種睡眠不足的樣子。從東山頭爬起的太陽,照及一切時,都象鍍了一層淡紅色與淡銀色的東西,只是這些肮髒油膩的漢子們,那太陽,就只作成了他們一種方便,日光照到那些髒臉上,愈顯得他們不是人了。在太陽下過細去看那些東西的臉,扁平而又無趣,或者狡獪多端,表示這狡猾就用一個鷹隼鼻。或顴骨高聳,耳朵外張如一個最不美觀的蚌殼。或大麻子如花點,疏而不勻,來他一個滿臉斑斕。或者是刀痕和瘡疤,毫不為體面設想似的,在最露眼處現出。總而言之想從這三百人中找出一副端正一點的臉子也是很難的。 這些人的生活,使這些人日向下賤的一層走去,工作疲倦與生活平凡,把他們變成又醜又笨。而且那心,那位置在紳士們一類人的腹腔中時,則成為智慧與藝術源泉的東西,一到了為這些人所有時,真是想不到的一個活動!他們想些什麼?他們能夠想些什麼?他們就只想扯點謊,因為扯謊可以多得一點錢!他們想偷懶,因為天氣太不相宜于工作時偷懶是最自然的事。他們還有的就是時時刻刻想偷一點輕便的材料,走到河街去賣幾角錢,把這個錢花到河旁的小船上的大臀小腳婦女身上去。 他們做夢也就只能做這些既不道德又複愚蠢的夢。他們的心除此以外,就是對這小工頭檢查時,做出一種作偽的馴善一件事了。這時,那小工頭正喊到「八十三」那個數目,從人叢裡躍出一個矮子,這矮子站在那入門處的木條做成的柵欄邊,用兩隻手抓住了那木柵欄,仰面望到工頭瘦臉,且因懾于威嚴,這小子就只避開了工頭的眼光,注意到附在工頭長頸上那個凸出的喉骨。 「八十三,你怎麼四毛錢就賣了五磅碎鋼頭給河街上萬源盛老闆。」 這話把那矮子嚇得更矮了,閉了一下眼睛,想用老方法來支持這局面了,就象一個扮小丑戲子,把手搖著說道:「大爺,這是笑話!」說了他自己也勉強的笑,且對其他工人說,「這是大爺說的笑話。大爺一定晚上贏錢,就拿我們開心,他說鋼,我不知道是什麼鋼,我昨天是挖了一整天泥巴,你們中間有人同我在一塊的,快出來做一個見證!我昨晚上老早就睡了。我夢到過年,夢中喝了一台好酒,說了許多夢話,早上石三還笑我,石三可以做證人,看我這幾天有錢喝酒沒有。我是只能夠在做夢時喝酒的人。」他就在人叢中搜索石三,沒有發現石三了,且故意大聲喊,「石三,石三,你來,幫我同大爺說明白,不然我又背冤枉。」 把話說過一大篇,這小子,以為話已經說夠,照老例,只差賭咒一件事作了,就望了四圍情形一下,最後才抬頭望到那工頭。他仍然望那得是凸出的喉頭骨一部分。那麼雖然極其硬朗卻仍怯懦到極點的神氣,在他自己是以為只要工頭笑了一笑,就把那腰牌帶上到工作處去的。但是好久沒有命令,這小子有點慌張了,就怯怯的從喉骨再望上去一點,看工頭臉色究竟是怎麼樣。 工頭不做聲。把腰牌一遞,小子就想去接,但腰牌還是在工頭手上捏著。 「你為什麼常常到萬源盛去?」 「什麼常常呢?我的天大爺!我只到過那裡一次,用四個銅元買了他一個舊火鐮,大爺你看,就是這個東西。」他說著,一面就從褲腰邊拉出那個火鐮來,「他一定要我六個,我說這東西無論如何只值四個。我買了三天才買成,這就是『常常』那意思!」 「我怕你不是買的。」 「不是買的他肯送我嗎?我又不是舅子。我這樣子不體面是不會唱旦角的。我憑什麼能夠得這個?」 「你一定順手方便拿了一點別的東西去。你一定這樣把火鐮換來。我們這裡這幾天來又丟失了許多零零碎碎東西,我想只有你這個人歡喜做點這類事情。你偷東西的本事實在比你挖泥巴能幹而且勇敢,告我昨天拿了些什麼東西?」 「我賭咒,若是昨天偷過東西,我是河邊的犀牛×出來的。」 「犀牛是養不出你的」,工頭把那腰牌塞到矮子手中去,「矮子,進去罷,你小心不要犯到我手裡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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