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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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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不很懂工人為什麼就能這樣安分的活到世界上,工人卻很懂兵士們生存的理由。只要看到過身穿新棉軍服,在空坪中作跑步的兵士,工人皆知道這些年青人,為革命,或者為什麼更好的意義,操三年五年,懂了許多規矩,會在車站上歡迎偉人時舉槍行禮,會象老戰馬一樣在任何情形中皆能維持屹然不動的精神,並且很懂到打仗時死了可以成為烈士,在將來紀念碑上鐫刻得有名字,若不打死則能得三十二十的賞號,堂堂的整隊伍開進新克服的城市去,受商民的供養歡迎,氣運一來就成為世界上有身分的人物了。成了有身分人物,則穿衣吃飯皆很方便,不會常常挨打,不會挨餓,不會被罰在污泥中挖土,大熱天也不會在太陽下流汗心燒害痧症死去了。一個今天作工明天也仍然作工,今天憑了竹簽領取竭一日氣力換來的三毛錢工薪,到明年也仿佛還只是在這樣一個小數目活到世界上的工人,他羡慕穿灰衣軍服的人也是當然的事了。 仿佛是因為「革命成功」,雖羡慕兵士也仍然只能作工的人實在太多了。這些全是近於世界上無用處的人,除了天生的牛馬的氣力以外,什麼事也不能作。這些人既不明白教育學與代數,也不知道怎麼樣穿體面的衣服,說精粹的言語。更愚蠢的就是,窮到了這樣子,只要有機會得到一個女人為妻,總還生產了五個六個的孩子。節制生育的方法一點不去研究,又缺少衛生知識,不常常洗澡,身上任何時候皆有一種使人作嘔的氣味。兒女則瘦到象小猴子,一身的惡瘡,一頭的癩疥。我們每天看朝報,第八版的社會新聞一欄,總告訴我們一些搶劫,餓死,自盡,煤礦爆炸,謀殺,以及一切嚇人聽聞的惡濁黑暗消息,差不多完全都是這些腳色的排演。我們不拘在何處中國地方,總聽到有一些小孩子或大人,因為無法得到飯吃就餓死在大路上,到後就自然腐爛或者為狗拖食。 誰都願意揮霍一整天氣力來換取一點點米鹽,但是工作全找不到;誰都不覺得死是必須的事,但結果總是很淒慘的死去。 在目下的中國情形看來,所以××工程處的三百個工人,仍然算是在很幸福的情形中活下來了。 工程處常常有盜竊材料的事情發生。發現了,就把人捉來,吊在大水管旁,用鞭子抽打,使本人受苦,使其餘人看見。雖然這樣很殘忍的處置到這些人,仍然還是不缺少新的事情發生,什麼原因?因為「金錢」與他們離得很遠,所以「道德」這東西,也同樣與他們離得很遠,就不得不做這些壞事。 在××工程處,如在別一個地方情形一樣,機會若在工人中給了方便,說謊,盜竊,欺詐,那是常常會發生的。他們就是那樣為上等人瞧不上眼,永遠為一點小小數目,五個錢或十個錢,也有理由向天賭下分量沉重的咒。他們又常常在這一類價值的事情上,揪打到流血成仇。他們偷一百錢東西也願意冒險,願意得到那不相稱的處罰。××方面雖常常有教會中人來說教,把這些人集合在一塊,告他們天堂的門路如何敞開,毫無阻礙。只等候那心地潔白的人死後進去,也好象仍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得到這好機會。這些人,靈魂是不需要天堂的。他們都明白他們在生只合勞作同饑餓,無意中犯了法律,就被人牽去殺頭,死後,就跌倒地獄裡去讓地獄的火焚燒自己。 這是他們的本分。他們都知道本身永遠是渣滓與灰塵,在灰塵,鐵銹,黴臭中生存,也仍然應當在這些情形中倒下死去。他們都不想天堂,因為天堂的路太遠。他們只能常常想無意中多得一角錢,或吃一杯酒,所有的欲望,全是很平常很卑陋的欲望。這有什麼辦法?教會的慷慨,拿出一百萬或五百萬,到中國來辦教育,培養成就一些以教會為生活的混賬東西就夠了,為什麼還一定要顧全到這些肮髒的下等人?正因為他們愚蠢,狡詐,貪小便宜,愛胡鬧生事,活著住低小湫陋的房屋,做不道德的事情,死後一起皆應跌入地獄,也才見出天堂的光明與美麗,就專是為一些上等人所預備的靈魂的旅館! 在那些簡單的僅僅好象是人的一群東西頭腦裡,在工作上除了比較得出勞苦或輕鬆,感到愛憎以外,還會想到一些什麼高尚作人的事情,是誰也不能夠明白的。 尚有誰,需要明白這一群蠢頭蠢腦的東西心上所起的暗影沒有?這些人,是連自己也沒有需要明白他們生到這世界上為了什麼欲望,而又必需有一些所謂人類向上的欲望的。 在建築處方面,兵士同工人缺少相熟的因緣。在生存意義上,兵士是較上一層的一種人,是雖為軍閥所豢養獸畜的一類東西,而又不缺少因為方便也可以成為軍閥的兩栖分子,在這樣情形下兵士是不會同一個工人做朋友的。但是,一個不意的機會,一件小小的事,終於把兩個地獄裡的年青人牽合在一處,成為一對要好的朋友了。這事是發生到上一月的一個夜裡的事情。那時那個工人,正在河街的一個人家門前,被兩個碼頭上吃飽飯的小壞蛋,用一種賭博的騙術把所有的一點點工錢輸光,想脫下那一條纏腰青布作為最後的孤注,但兩個小壞蛋用不著這樣一條腰帶,所以不願意再玩一次。 但那工人可急了,無論如何得再賭一次。兩方面自然而然發生小小衝突了。輸家口中罵出了野話,兩人就一同揪到了那年青工人,滾到泥裡去。這年青工人是一個生長在鄉下的人物,對於兩個騙子毫無懼怯,雖自己跌倒泥水中,同時壓了一個騙子在他的身下。從賭博到毆打,這種種情形,是站在旁邊一個兵士皆一一見到的。這兵士在另外一個時節,曾看到這工人在建築處的泥溝裡挖泥,極其勤快,這時又見到一個人在此同兩個騙子扭打,勇敢非常,先還是同許多旁邊人一個樣子,取旁觀態度,看看到底是不是能夠得到勝利。 到後看到一個騙子從制繩索的鋪子裡,摸出了一段檀木,正想從背後向那工人頭上敲去,這兵士忽然感到不平了,躥過去把那騙子的手扭住,對那騙子臉上就是一拳。三人的場上加上了一個兵士,不消說兩個騙子不到一會兒就被擒到泥裡去了。另外住河街的人,到這時,也就出來勸解了。結果是因為兵士的緣故,兩個騙子除把所騙的七角錢同一些銅子退還外,還為兩人作揖陪禮,才算了事。這年青工人得到了兵士幫助,占了上風,到後就把兵士邀到茶館去,把所有的一點錢完全花到吃喝上面。工人的慷爽行為,使兵士感到痛快,兩人之間堅固的不可搖撼的友誼於是成立了。從此以後他們就認識了,在一種生活所許可的方便中,兩個青年人常常一同到河街去玩,且取了一般習慣,成為兄弟了。 茶館中張老闆同那軍人商量那件曖昧交易時,那兩個年青人,恰恰在相去不遠的一個茶座上喝茶。聽到談了一陣,望到這兩人已走遠後,那工人才問那個××等十七連的二等兵。 「大哥,我不明白他們是說的是什麼。」 「是盒子。」 「『盒子』?」 「匣子。」 「什麼『匣子』『盒子』?」 「是我那個東西,明白了麼?」 「噢,我清楚了。我正疑心是『膏子』,才值得那麼多錢,想不到是『盒子』。他們生意好象說妥了。他們說明天還要約到這裡交貨。」 「他媽狗養的,明天我們把他揍了,可以得一筆錢用。」 「他有盒子你怎麼揍他。」 「他是要賣盒子的,等他賣過後,我們兩個人再去攔到他,不讓他一個人得那麼多錢。」 「大哥,當真的麼?」工人認真了,但是這樣問著,且仿佛已斷定這是謊話,所以先就笑了。 兵士說,「只要你有膽量這事就當真。」 「他知道我們怎麼辦?」 「放翻了他,就知道我們,也讓他到包丞相處算他媽的鬼賬去。」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等他?」 「仍然來這裡,看他們怎麼交易。」 「我們決定了!」 「決定了!這算什麼雞公大事?你怕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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