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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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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又並不如此。龍朱的歌全為人引作模範的歌,用歌發誓的男子婦人,全採用龍朱誓歌那一個韻。一個情人被對方的歌窘倒時,總說及勝利人拜過龍朱作歌師傅的話。凡是龍朱的聲音,別人都知道。凡是龍朱唱的歌,無一個女人敢接聲。各樣的超凡入聖,把龍朱摒除於愛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為一種吃虧理由了。 有人拜龍朱作歌師傅的話,也是當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漢子,在求愛時腹中歌詞為女人逼盡,或者愛情扼著了他的喉嚨,歌不出心中的事時,來請教龍朱,龍朱總不辭。經過龍朱的指點,結果是多數把女子引到家,成了管家婦。或者到山峒中,互相把心願了銷。熟讀龍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傾心,也有過許多人。但是歌師傅永遠是歌師傅,直接要龍朱教歌的,總全是男子,並無一個青年女人。 龍朱是獅子,只有說這個人是獅子,可以作我們對於他的寂寞得到一種解釋! 年青女人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懂到唱歌要男人的,都給一些歌戰勝,全引誘盡了。凡是女人都明白情欲上的固持是一種癡處,所以女人甯願意減價賣出,無一個敢屯貨在家。如今是只能讓日子過去一個辦法,因了日子的推遷,希望那新生的犢中也有那不怕獅子的犢在。 龍朱是常常這樣自慰著度著每個新的日子的。我們也不要把話說盡,在七梁橋洞口合攏以前,也許龍朱仍然可以遇著與這個高貴的人身份相稱的一種機運! 第二 說一件事 中秋大節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過去的事了。大節的來臨,反而更寂寞,也成了過去的事了。如今是九月。打完穀子了。打完桐子了。紅薯早挖完全下地窖了。冬雞已上孵,快要生小雞了。連日晴明出太陽。天氣冷暖宜人。年青婦人全都負了柴耙同籠上坡耙草。各見坡上都有歌聲。各處山峒裡,都有情人在用乾草鋪就並撒有野花的臨時床上並排坐或並頭睡。這九月是比春天還好的九月。 龍朱在這樣時候更多無聊。出去玩,打鳩本來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門,就聽到各處歌聲,到許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雙的人,於是大門也不敢出了。 無所事事的龍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這預備在冬天來剝豹皮的刀,是寶物,是龍朱的朋友。無聊無賴的龍朱,是正用著那「一日數摸挲劇於十五女」的心情來愛這寶刀的。刀用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見人,鋒利到把頭發放到刀口,吹一口氣發就成兩截,然而還是每天把這刀來磨的。 某天,一個比平常日子似乎更像是有意幫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黃黃的日頭照滿全村,龍朱仍然磨刀。 在這人臉上有種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紋也變成了一條對生存感到煩厭的線。他時時凝神聽察堡外遠處女人的尖細歌聲,又時時望天空。黃的日頭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作春天溫暖。天是藍天,在藍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鵝排成八字或一字寫在那虛空。龍朱望到這些也不笑。 什麼事把龍朱變成這樣陰鬱的人呢?白耳族,烏婆族,倮倮,花帕,長腳,……每一族的年青女人都應負責,每一對年青情人都應致歉。婦女們,在愛情選擇中遺棄了這樣完全人物,是委娜絲神不許可的一件事,是愛的恥辱,是民族滅亡的先兆。女人們對於戀愛不能發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選她頂歡喜的一個人,不論是白耳族還是烏婆族,總之這民族無用,近于中國漢人,也很明顯了。 龍朱正磨刀,一個矮矮的奴隸走到他身邊來,伏在龍朱的腳邊,用手攀他主人的腳。 龍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聲,因為遠處又有歌聲飛過來了。 奴隸撫著龍朱的腳也不做聲。 過了一陣,龍朱發聲了,聲音象唱歌,在揉和了莊嚴和愛的調子中挾著一點憤懣,說,「矮子你又不聽我話,做這個樣子!」 「主,我是你的奴僕。」 「難道你不想做朋友嗎?」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遠卑小。誰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誰人敢說他的尊嚴在美麗的龍朱面前還有存在必須? 誰人不願意永遠為龍朱作奴作婢?誰……」龍朱用頓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後一 句「誰個女子敢想愛上龍朱?」恭維得不得體的話說畢,才站起。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適宜于作奴隸的。 龍朱說,「什麼事使你這樣可憐?」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憐,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太聰明了。」 「經過主的稱讚,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是主人的事,因為主在此事上又可見出神的恩惠。」 「你這個只會唱歌不會說話的人,真要我打蜂了。」 矮奴到這時,才把話說到身上。這個時他哭著臉,表示自己的苦惱失望,且學著龍朱生氣時頓足的樣子。這行為,若在別人猜來,也許以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臍被山蜂所螫,所以作這樣子,表明自己痛苦,至於龍朱,則早已明白,猜得出這樣的矮子,不出賭輸錢或失歡女人兩事了。 龍朱不作聲,高貴的笑,於是矮子說,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瞞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僕人,是又被一個女子欺侮了。」 「你是一隻會唱諂媚曲子的鳥,被欺侮是不會有的事!」 「但是,主,愛情把僕人變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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