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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阮(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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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陣可不成,公寓查得緊,住公寓大不方便。現在無事了。你想住東城西城?」 「你有什麼熟地方可以搬去住我就去住。不用見熟人。說不定不久還得走路,我想到東北去!」 大阮想了一會兒,以為晚上看房子不方便且待明天再說。 問明白小阮住在前門外客店裡,就同小阮回到客店,兩人談了一整夜的話,互相知道了幾年來兩人生活上的種種變化。大阮知道這位侄大人身邊還富裕,就放心了許多。至於小阮的出生入死,種種冒險經過,他卻並不如何引起興趣。他說他不懂什麼叫「革命」,因為他的心近來已全部用在藝術方面去了。他已成為一個藝術批評家,鑒賞家,將來若出洋就預備往英國去學藝術批評。他熟識了許多有希望的藝員,除了鼓勵他們,糾正他們,常常得寫文章外,此外還給上海雜誌寫點小品文,且預備辦個刊物。說到這些話時,神氣間的成功與自信,恰恰如小阮前一時寫信給大阮情景一樣。從這種談話中,把兩人的思想隔閡反而除去了,小阮因此顯得活潑了一點,話多了一點。到後來甚至於男女事情也談過了。由客氣轉而為抬杠,把往年同在學校讀書時的友誼完全恢復了。 第二天兩人在北大附近一個私人寄宿舍裡,用大阮名義看好了一間房子,又大又清靜。把行李取來,添制了一些應用東西,小阮就住下了。在那新住處兩叔侄又暢暢快快談了一整天,到分手時,大阮對小阮的印象,是神秘。且認為其所以作成這種神秘,還依然是荒唐。今昔不同處,不過是行為理想的方式不同而已。既有了這種印象,使他對小阮的前途,就不能不抱了幾分悲觀,以為小阮成龍成蛇不可知,總而言之是一位危險人物,但兩人既生活在一個地方,小阮囊中似乎還充裕,與大阮共同吃喝看戲,用錢總不大在意,大阮因之對小阮荒唐,漸漸的也能原諒而且習慣了。 兩人同在一處每天語言奮鬥的結果,似乎稍稍引起了大阮一點政治趣味,不是向左也不是向右,只是向他自己。 住了一個月,小阮忽然說要走了,想到唐山去。大阮看情形就知道小阮去唐山的意思。半玩笑半認真說出他的意見,「小三哥,你不要去好。那地方不是個地方,與你不合宜。」 小阮說,「你以為我住在這裡,每天和你成天看戲說白話,就合宜嗎?」 「我不以為什麼是合宜。你想到唐山去玩,那裡除了鑽進煤洞裡短期活埋無可玩。你想作點什麼事,那裡沒有什麼事可作。」 「你怎麼知道沒有什麼可作的?一個要作事的人,關在黑牢裡也還有事作!如果你到那兒去!一定無事可作。你最相宜的地方就是你現在的地方,因為有一切你所熟習的。花五十元買一瓶香水送給小玫瑰,又給女戲子寫文章捧場收回十塊錢。離開了這個大城,你當然無事可作了。」 「可是如今是什麼世界,我問你。君子不立乎岩牆之下,你到唐山去,不是跳火坑嗎?」 「先生,要世界好一點,就得有人跳火坑。」 「世界如果照你所說的已經壞透了,一切高尚動機或理想都不再存在,一切人都是狗矢,是蟲豸,人心在腐爛,你跳下火坑也依然不會好!你想想,這幾年你跳了多少次火坑,是不是把世界變好一點?另外有多少人腐爛在泥土裡,對於這個世界又有多少好處?!」 「對多數當然有好處。至於對你個人,不特好象沒有好處,並且實在無意義。可是革命成功後,你就會知道對你是什麼意義了。第一件事是沒收你名下那三千畝土地,不讓你再拿佃戶的血汗來在都市上胡花,第二件事是要你們這種人去抬轎子,去抹地板,改造你,完全改造你,到那時節看看你還合宜不合宜。這一天就要來的,一定會來的!」 「一定會來,那還用得著你去幹嗎?」 「七叔,你簡直不可救藥。你等著吧。」 「小三哥,不是說笑話,不可救藥的我,看你還是去唐山不得,那地方不大穩當。那些抓印把子的人,對你們所謂高尚理想完全不能瞭解,對你們這種人不大客氣,碰到了他們手上就難倖免。你去那裡,我斷定你會糟。在這地方出事,我還多少有點辦法,到唐山可不成。你縱有三頭六臂,依然毫無用處。」 話談得同另一時兩人談話情形差不多,僵無可僵,自然不能不結束了。 小阮說,「好,謝謝你的忠告,我們不用談這個。」 小阮似乎自己已變更了態度,特意邀大阮去市場喝酒。大阮擔心是計策,以為小阮知道他家中新近寄來了五百塊錢,喝了酒還是跟他借錢,便推說已有約會不能去。小阮只好一人去。到了晚上,大阮正在華樂戲院包廂裡聽戲,小阮卻找來了,送給大阮一個信件,要大阮看。原來是成都匯給小阮的兩千塊錢通知。 小阮說,「我還是即刻要走路。這款項不便放在身上,你取出來,留在你手邊,到我要用時再寫信告你。我若死了,三年兩載沒消息,這錢望你寄把在上海的……」說完這話,不待大阮開口,拍拍大阮肩膊就走了。 大阮以為小阮真中了毒,想作英雄偉人的毒。 半月後,平津報紙載出消息,唐山礦工四千人要求增加工資大罷工。接著是六個主持人被捕,且隨即被槍決了,罷工事自然就完全失敗,告一結束。在槍決六個人中,大阮以為小阮必在場無疑。正想寫信把小阮事告知那堂兄,卻接堂兄來信,說有人在廣州親眼見小阮業已在事變中犧牲。既有了這種消息,大阮落得省事,就不再把小阮逃過北京等等情形告給堂兄。 對於小阮的失敗,大阮的感想是「早已料定」。小阮有熱情而無常識,富於熱情,所以凡事有勇氣去做,但缺少常識,做的事當然終歸失敗。事不過三次,在武漢僥倖逃脫,在廣州又僥倖逃脫,到了第三次可就終難免命運註定那一幕悲劇。 雖然也覺得很悲傷,但事前似乎很對他盡了忠告,無如不肯接受這種忠告,所以只有付之一歎。費躊躇的倒是小阮名分下這一筆錢,到底是留在手邊好,還是寄過上海好?末了另有打算,決定不寄了。 過了一年,小阮尚無消息。在所有親人中都以為小阮早死了。大阮依然保留那筆錢在手邊。因為這筆錢保留在大阮手中,倒另外完成了一件大事,出版了一個小刊物。 大阮的性情,習慣,以至於趣味,到決定要成家時,似乎不可免會從女伶和娼妓中挑選一個對手。但他並不完全是個傻子,他明白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想起了此後的家業。幾年荒唐稍稍增加了他一點世故,他已慢慢的有種覺醒,不肯作「報應」了。更有影響的或者還是他已在學校裡被稱為作家,新的環境有迫他放棄用《疑雨集》體寫豔情詩,轉而來用新名詞寫新詩的趨勢。恰好這一年學校有意多收了三十個女學生,大阮寫詩的靈感自然而然多起來。結果他成了詩人,並且成了學校中一個最會裝飾的女學生的情人。到女的一方面知道大阮是合肥大地主的獨生子,大阮也問明白了女的父親是南京新政府一個三等要人,訂婚事很容易就決定了。 訂過婚,大阮生活全變了。雖不做官,已有了些官樣子。 雖不是國民黨員,但對國民黨同情可越來越多了。 大阮畢了業,憑地主,作家,小要人的乘龍佳婿三種資格,受歡迎回到母校去作訓育主任。到學校見一切都好象變了樣子,老校長仿佛更老了一點,講堂家具仿佛更舊了一點,教書的同事大多數是昔時的老同學。大家談起幾年來的人事變遷,都不免感慨系之。訓育主任早死了,張小胖到×國做領事去了,一個音樂教員作和尚去了,這個那個都不同了。世界還在變! 大阮心想,一定還有什麼不變的東西。恰恰如早已死去那個前訓育主任,他記起了那打更的劉老四。到校舍背那排小房子去找尋這個人,原來當真還是老辦法,正在牆邊砌磚頭,預備燜狗肉下酒!老更夫見大阮時,竟毫不表示驚訝,只淡淡漠漠似的說:「大先生,你也回來了嗎?你教書還是做主任?」 大阮說,「老劉,這裡什麼都變了,只有你還不變。」 打更的卻笑著說:「先生,都得變,都得變。世界不同,狗肉也不容易爛了,不是它不爛,是我牙齒壞了。」 大阮覺得打更的倒有點近于許多舊讀書人找尋的「道」,新讀書人常說的「哲學味」。 民國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七,在天津第二監獄裡有個運動軍隊判了八年徒刑的匪犯,編號四十八,因為要求改善監獄待遇,和另外一個姓潘的作家絕食死了。這匪犯被捕是在數年前唐山礦工大罷工一個月以後的事,用的是劉深甫姓名。 將近年底時大阮接到一個無名氏寫寄北京大學輾轉送來的一封信,告給大阮這個消息。內容簡單而古怪,姓劉的臨死前說大阮是他的親戚,要這個人轉告大阮一聲,此外無話。寫信的人署名四十九,顯然是小阮在獄中最接近的難友。得到這古怪信件後,大阮想去想來總想不出姓劉的究竟是誰,怎麼會是他的親戚。兩天以後無意中記起小阮到北京找他時對那山東同學說的幾句話,才了悟劉深甫就是小阮,原來小阮的真正死耗還是一月以前的事。他相信這一次小阮可真完事了,再不會有什麼消息了。這種信對大阮的意義,不是告給他小阮的死耗,卻近於把一個人行將忘卻的責任重複提起。他的難受是本題以外的。大阮想作點什麼事紀念一下這個小侄,想去想來不知作什麼好。到後想起那個打更人,叫來問明白了他的酒量後,答應每月供給這打更的十斤燒酒,一年為度,才象完了一種心願。所幹沒的兩千元,自然就完全歸入自己帳上了。 大阮從不再在親友面前說小阮的胡塗,卻用行為證明了自己的思想信仰是另外一路。他還相信他其所以各事遂意,就為的是他對人生對社會有他的穩健正確信仰。他究竟信仰的是什麼,沒有人詢問他,他自己也不大追究個明白。 他很幸福,這就夠了。這古怪時代,許多人為找尋幸福,都在沉默裡倒下,完事了,另外一些活著的人,卻照例以為活得很幸福,生兒育女,百事遂心,還是社會中堅,社會少不了他們。尤其是象大阮這種人。 一九三五年五月十四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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