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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阮(2)


  至於棒棒團,軍人子弟居多,顧名思義,即可知其平常行徑。尋釁打架是他們主要工作。這些學生不特在本校打架,且常常出校代表本校打架。這兩個組織裡的學生增加了學校不少麻煩,但同時也增加了學校一點名譽。因為它的存在,代表一種社會,一種階級,就是我們平時使用它時意義曖昧,又厭惡又不能不尊重的所謂上等社會,統治階級。學校主持者得人,加之學校走運,不知如何一來又意外得了一個下野軍閥一筆捐款,數目將近五十萬塊錢,當局用這筆錢來補充了幾座堂堂皇皇的建築物,添購了些圖書儀器,學校辦下去,自然就越來越象個學校。因此在社會上的地位,比旁的學校都好。納費多,每年來應考的學生,常常超過固定額數十來倍。

  大小阮原是舊家子弟,喜事好弄是舊家子弟共通的特性。

  既考入了這個中學校,入學不久,兩人就分別參加了兩個組織。叔侄二人從所參加的組織,說明兩人過去的環境,當前的興味,以及未來的命運。

  五四運動來了,瘋狂了全國年青人。年青人的幻想,脫離一切名分或事實上制度習慣的幻想,被雜誌書報加以擴大。

  要求自由解放成為大小都會裡年青人的唯一口號和目的。×中學位置在長江中部一個省分裡,教書的照例是北京師大、北大出身的優秀分子,老校長又是個民國初元的老民黨,所以學校裡的空氣自然是很良好的。各事都進步改良了,只差一著,老校長始終堅持,不肯讓步,且由於他與學校的關係,人望,以及性情上那點固執,不許男女同學。以為學校是為男子辦的,女子要讀書,另有女學校可進。這種主張同時得到有勢力的當局支持,所以學生想反對無從反對。

  五四運動過了幾年,風氣也略轉了一點,這學校因為不開放女禁,且更為多數人擁護了。關於這一點看來似乎無多大關係的事情,無形中倒造就了一些年青人此後的命運。因為年青人在身心剛發育到對女人特別感覺行動驚奇和肉體誘惑時,在學校無機會實證這種需要。欲望被壓抑扭曲,神經質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幾個作家,多血質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幾個革命者。

  這種作家和革命者尚未露頭角時,大多數是在學校那兩個特別組織裡活動的。

  小阮自從離開他的學校,當真就跑到上海,恰如當時許多青年一樣,改了一個名字,住在一個小弄堂的亭子間裡,一再寫掛號信給鄉下收租過日子的老父親,催款接濟。且以為自己作的是人類最神聖最光榮事業的起始,錢不能按時照數寄來,父親不認識他的偉大,便在信上說出一些老人看來認為荒唐胡塗的話語。父親斷定兒子個過激派,所指望的款當然不會寄來了。然而此外親戚和朋友,多少尚有點辦法。親戚方面走了絕路,朋友卻在一種共同機會上,得到共同維持的利益。換句話說就是有「同志」互助。物質上雖十分艱窘,精神上倒很壯旺。沒有錢,就用空氣和幻想支持生活,且好象居然可以如此繼續支持下去。到後來自然又承受機會所給他的那一分,或成龍,或成蛇,或左,或右,或關入牢獄,或回家為祖宗接婚養兒子,在鄉下做小紳士。

  世界恰如老更夫說的在「變」,小阮不知如何一來,得到一個朋友的幫助,居然到了日本,且考進一個專門學校念書了。學的是一般人要學的,政治。家中一方面雖斷絕了聯繫,照規矩在國內外大學讀書時,都可以得到本族公款的補助。小阮用證件證實了他的地位,取得那種權利一年。可是本人在日本不到半年,北伐軍隊已克服了武漢。這消息對他不是個壞消息。既然工作過來的人,回國當然有出路,他回了國。搭江輪上行到漢口,找那母校訓育主任,因為訓育主任那時已是黨內要人。出路不久就得到了,漢口市特別黨部黨委。在職務上他當然作的有聲有色,開會發言時態度加倍的熱誠,使同志感覺到他富於戰鬥性。他嘲笑保守,輕視妥協,用往日在學校在上海兩地方生活的方式,從一個新環境裡發展下去。

  計劃打倒這個,清除那個。一面還寫信給那個考入北京大學一年級學生大阮,表示他在新事業上的成功和自信。寫信給家鄉族中公積金保管人,主張保管人應當有年青人參加,改善補助金的辦法。寫信給家中父親,要他寄錢,簡簡單單,要他趕快寄錢。清党事變發生時,他差一點點送掉性命。很幸運他逃出了那個人血攪成的政治漩渦,下行到九江,隨同一部分實力派過南昌,參加南昌的暴動。失敗後又過廣州,作了些無可稽考的工作。不久廣州事變,他又露了面。

  廣州大暴動與第×方面軍不合作又失敗了,工運老總(也就是那個訓育主任)坐了機器腳車到總工會去開會,在總工會門前被人用機關槍打掉了。到會三百五十個幹部,除少數因事不克參加的僥倖逃脫外,將近三百二十個青年,全被拘留在一個戲院裡,聽候發落。當時市區正發生劇烈混戰,一時難決定勝負。各處有巷戰,各處有房子被焚燒。年青人的屠殺更在一種瘋狂和報復行為中大規模舉行。拘押在戲院裡的小阮胸有成竹,打算又打算:老總已倒下完了,這混戰繼續下去,即或一兩天我們方面會轉敗為勝,可望奪回市中心區,在轉移之間,被扣住的一群,還是不免同歸於盡。與其坐以待斃,倒還是找機會冒險跑路,這麼辦總還可望死裡逃生。

  其時戲院門前已用鐵絲網圍上,並且各處都安放著機關槍,但近於奇跡似的,小阮和另外兩個同伴,居然在晚上從窗口翻到另外一個人家屋瓦上,從一個屋上打盹的哨兵身後脫出了那個戲院,逃到附近一個熟人家裡。第二天一早,那三百個同伴,被十二輛大汽車押送到珠江河堤邊去,編成三隊,用機關槍掃射了。

  四十一天后某個晚上九點鐘左右,北京大學東齋大阮的宿舍裡,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客人就是小阮。

  其時大阮一面在北大外國文學系讀書,一面已作了一家晚報評戲講風月的額外編輯。因他的地位,在當地若干浮華年青學生,逛客,和戲子娼妓心目中,已成為一個小名人。所住的宿舍裡牆壁上和桌子上全是名伶名花明星像片,另外還掛了某名伶一幅對聯。同房住的是個山東籍歷史系的三年級學生,這學生平時除讀書外毫無他務,一自本學期和大阮同住後,竟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戲迷」了。

  大阮見小阮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出乎意外,大大吃了一驚。他還以為小阮不是在南方過日子,就是在南方死掉了。

  「呀,小三哥,原來是你!你居然還好好的活在這個人間!」

  小阮望著衣履整潔的大阮,只是笑。時間隔開了兩個人,不知如何,心裡總有點輕視這位小叔。以為祖宗雖給了他一分產業,可是並不曾給他一個好好的腦子。所有小聰明除了適於浪費祖宗留下來那點遺產別無用處。成天收拾得標標緻致的,同婦人一樣,全身還永遠帶著一點香氣。這一切努力,卻為的是供某種自作多情的浮華淫蕩女人取樂,媚悅這種女人!生存另一目的就是吃喝,活下來是醉生夢死。世界上這種人有一個不多,無一個也不少。

  大阮只注意小阮臉上的氣色,接著又說:「你不是從廣東來的嗎?你們那裡好熱鬧呀!」

  小阮依然笑著,輕輕的說,「真是象你說的好熱鬧。」

  小阮見那山東大個子把頭髮梳得油光光的,正在洗臉,臉洗過後還小心小心把一種香料塗抹到臉上去,心裡覺得異常嫌惡。就向大阮示意,看有什麼方便地方可以同他單獨談談。

  大阮明白這意思,問那同房:「密司忒侯,你聽戲去?」

  那不願自棄的山東學生,一面整理頭髮一面裝模作態微帶鼻音說:「玉霜這次戲可不能不聽聽。」說了才回過頭來,好象初初見到房中來客,「這位客人請教是……」大阮正想介紹小阮給同房,小阮卻搶先答話,「敝姓劉,草字深甫,做小生意。」說後便不再理會那山東學生,掉頭向壁間看書架上書籍去了。大阮知道小阮的脾氣,明白他不樂意和生人談話,怕同房難為情,所以轉而向山東學生閒聊,討論一些戲文上的空泛問題。那一位倒還知趣,把頭臉收拾停當,用小喉嚨哼著《荒山淚》出門去了。剛走過後,小阮就說,「這傢伙真是個怪物。」

  大阮說,「小三爺,你脾氣真還是老樣子,一點不改。你什麼時候姓劉了?做什麼生意?來,坐下來,我們談談你的經驗!說老實話一聽到『清』我以為你早蹩到武漢,被人縛好拋到大江裡喂魚吃了。後來從大姑信上知道你已過廣東,恰好廣東又來一個地覆天翻,你縱有飛天本領也難逃那個劫數。可是你倒神通廣大,居然跑到北京來了。我羡慕你幾年來的硬幹精神。」

  小阮一面燃起一支紙煙狂吸,一面對大阮望著。似真似諷的說,「七叔,你這幾年可活得很有意思。你越發漂亮了。你樣子正在走運。」

  大阮只明白話中意思一半,又好象有意只聽取那話中一半,混和了謙虛與誠實說,「我們可說是混日子,凡事離不了一個混字。進這學校就重在可以混畢業,在新聞界服務為的是混生活,在戲子裡混,在酒肉裡混,在女人中混。走的是什麼運,還得問王半仙排八字算算命。可是我是個受科學洗禮的人,不相信瞎子知道我的事情。」他見小阮衣著顯得有點狼狽,就問小阮到了北京多久,住在什麼地方,並問他吃沒吃過晚飯。且從別一件事說起,轉入家境大不如前一類情形上去,用意雖不在堵塞這位賢侄向他借錢的口,下意識卻暗示小阮,要開口也有個限度。但他的估計可錯了。

  小阮說,「我想在北京住下來,不知這地方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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