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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信


  守備隊的副兵送來,從鋪上取了個收據回去了。這信封面寫「呈宋小姐」字樣。此是請了客以後的初九日。

  妹妹:我第一句話要說的是為我謝伯媽。前天太快活了,不知不覺酒也逾了量。回去循生說我臉灼熱,不久就睡了。

  伯媽是請我一次了,妹妹你的主人哪一天才能做?我得時時刻刻厚起臉來問你,免得善忘的妹妹忘記。若是妹妹當真要做一次主人,我請求做主人的總莫把菌油豆腐同火腿忘掉!換別樣菜我是不領情的。餃子也得同前天一樣。

  你報伯媽,她老人家所想知道的事,我去問循生,你姐夫說招安是一定了,但條件來得太苛,省軍還要聽常德軍部消息才能定準。如果是兩方拿誠心來商量,你姐夫說總不至再複決裂的。近來營部還有開拔消息,也就是好在招安後要山中人移駐到裡耶來的緣故。……請伯媽安心。循生今天到部裡去辦事,若有更可靠的信息時,再當函告。

  ……不久,我將為妹妹賀喜了!

  你的四姐九日

  信後為妹妹賀喜的話,使大妹有點疑惑了。

  ……招安不成,第一吃虧的是應說全市的人。第二是守備隊。第三,第三就算是落到自己家裡,但招安以後,又有什麼可以對我賀喜的地方?布鋪的損失,未必因招安不成而更大。賀喜些什麼?……賀喜的事,大妹憑她處女的敏感,猜到一半了,她猜來必是自己的婚姻。凡是一個十六歲以上的女孩兒,你如其對她說賀喜的話時,像是一種本能,她會一想就想到自己婚事上去的,而且臉會為這話灼紅。

  大妹一個人研究著這「賀喜」兩個字的意義,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心上,臉上也覺著在燒了。

  極漠茫的,在眼前幻著許多各樣不同的面模來。第一個,他曾在四姐的喜事日見過的那個蠶業專門畢業的農會長,長長的瘦瘦的身個兒來在面前動著了。第二個,守備隊那位副官,雲南畢業的軍官生,時常騎匹馬到大街上亂沖,一個痞子樣的油滑臉龐。第三個,亨記油號的少老闆,雅裡學校的學生。……還有,三舅舅的兒子,曾做過詩讚美過自己,蒼白的小臉,同時也在眼前晃悠。

  從婚事上出發,她又想出許多與自己像是切近過或愛慕過的男子來,萬沒料那個山上的大王是她的未婚夫。

  自己搜索是不能得到任何結果的,到後只好把來信讀給母親聽了。到最後,母親歎了口氣,又勉強的笑了一回。

  大妹妹覺得母親正用了一種極有意思的眼光在覷著她,大妹妹躲避著母親的眼光,最後取的手段是把頭低下去望自己的腳。

  母親太不體諒人了,將大妹臉灼成兩朵山茶花後還在覷!

  「媽這是什麼意思呢?」話輕到自己亦沒有聽真著的地步。

  意思是問母親覷她的緣故,也是四姐來信中「賀喜」兩個字的用意。

  「說什麼」?母親明明看到大妹口動。

  大妹又縮住了。

  略停,大妹又想著個假道的法子來了,說:「媽,我想此間招安以後,沿河下行必不再怕什麼了。節後下長沙去補點功課,我好秋季到北京去考女子高師學校。」

  「又不要你當教員,到外面找錢來養我,遠遠的去做什麼?」

  「你不是答應過我,河道清平以後,就把家搬到漢口去住嗎?」

  「知道哪時河道才能清平?」

  「四姐的信,不是才說到招安的事?山上的人既全體可以招安,河道如何不會清平?」

  「招了安我們就更不能搬走了。」

  「怎麼招安以後我們倒不能搬走?」這句話大妹並沒說出口。把此話說後所產生的恐懼或驚喜權衡了一下,怕此時的母親同自己都載不住,所以不再開口,把一句已在口邊的話咽下了。剛來的四姐那封信,還在大妹手上。

  「媽,四姐要我們再請她吃飯,定什麼日子?」

  「就是明天吧。她歡喜火腿,叫廚房王師傅把明天應吃的留下,剩下那半個都拿去送她。菌油也幫她送一罐去。告訴她,等到有好菌子時我另為她做新鮮的。」

  「我想自己去邀她。」

  母親象知道大妹要親自去邀請四姐的用意似的,且覺得如果大妹要明瞭這事,由四姐說出,比自己說好多了,就說:「好吧,你自己去,一定要她來,我還有事請她。……」「……」大妹有點意見想申述。

  「你有什麼話要說,可以同她說,等她來時,她也會告你許多你想知道的話。」

  「我沒有什麼話可說,我看媽意思象心裡有——」大妹低低的說。

  「心裡不快麼?不是。不是。媽精神非常好。找四姐來,她會同你說我要說的話。你們姐姐妹妹可以到另一個地方——書房也好,你自己房中也好——你們可以好好談一回……」「媽你怎麼……」大妹見到母親眼睛紅濕了,心極其難過。

  「沒有。沒有。妹你今天就去吧,要你四姐今天來——這時就去也好,免得她又出門到別處去。」

  「好,」大妹一出房門,就不能再止住想瀉出的眼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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