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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故事(2)


  那雁鵝見到這烏龜又在作比喻了,就趕忙把頭偏到一邊去,不想再聽。烏龜知道那是什麼表示,就說:「兄弟,兄弟,我不作比喻,不作比喻。我說的是我們不能靠眼睛來經驗一切,應當用靈魂來體驗生活,用思索來接近宇宙。宇宙這東西很寬很大,一個生物不管是一隻鳥還是一個烏龜,從橫的看來,原只占地面那麼一個小點,小到不能形容,從縱的看來,我們的壽命同地球壽命比比,又顯得如何可笑。因此生活得有意義,不應在身體上那點自由,應在善於生活。一個懂生活的人,即或把他關在籠子裡,也能夠生活得從從容容,他且能理解宇宙,認識宇宙,顯得生命豐富充實。」

  烏龜那麼說著,是因為他不久以前正讀過一本書,書上那麼說著。

  較小那只雁鵝,半天不說話,這時卻挑出字眼兒說:「關在籠子裡?就只有同雞鴨畜牲一樣愚蠢的人,才常常被他們同伴關在籠子裡。我是一隻雁鵝,我就不願意被人關在籠子裡!」

  那烏龜說:

  「兄弟,人不常常關在木籠或細篾籠裡,那是的,那是的。

  關在籠子裡的人也不全是愚蠢的人。可是有些很聰明的人他自己可常常十分願意關在另外一種籠子裡,又窄又髒,沾沾自喜打發日子,那不是事實嗎?」

  「那是由於他們人生觀不同,歡喜這樣過日子!」

  「可是那一個拘束他們生活關閉他們思想的籠子,算不算得一個籠子?」

  說到這裡,他們休息了一會,因為知道把話說遠了點,三個朋友都明白「人類」的事應由人類去討論。他們還知道,這個問題即或要他們人類自己來說,也永遠模模糊糊,說不清楚,雁鵝同烏龜自然更不必來討論它了,故當時使不再繼續說「人」。他們在休息時各自喝了一點兒清水,潤潤喉嚨,那只較小雁鵝,喝過了水時想起了各地方的水,他說:「本地的水不如玉泉的好,玉泉的水不如北海的好,北海的水不如……」他同許多人一樣,有一種天性,凡事越遠就越覺得好。他正想說出一個他自己也並沒到過的極遠地方的泉水名字,那是他從廣告上看來的,因為記起烏龜頂不高興從報紙上找尋知識,總以為凡是報紙上一再提起的事,多是假的或相反的,就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

  可是烏龜明白那句話的意思,就很蘊藉的笑笑,且引了兩句格言,說明較遠的未必就是較好的東西。他引用的自然仍舊是中國古代哲學家的格言。

  那雁鵝對於老朋友引用「人」的格言,並不十分心服,心想「人自己尚用不著那個,對一個烏龜還有什麼用處?」但一時也不再加分辯。

  過了一會,不知何處拋來一個小小石子,正落在烏龜背上,雁鵝明白一定是什麼人拋擲來的,故對於朋友這種無妄之災,有所安慰,說了幾句空話,且對於石頭來源,加以種種猜測。可是烏龜卻滿不在乎,以為極其平常。雁鵝見他朋友滿不在乎的神氣,反而十分不平,就說:「哲學家朋友,你不覺得這件事希奇嗎?」

  烏龜把頭搖搖,把前腳爬爬,一面說:

  「我以為也不十分希奇。」

  雁鵝說:

  「然而憑空來那麼一下,你不覺得生氣嗎?」

  烏龜想想,做了一個儒雅的微笑,解釋這件事毫無生氣的理由。

  「我因為記起《莊子》上說的,虛舟觸舷,飄風墮瓦,一切出於無心,都不應當生氣,故不生氣。」

  因為說到不生氣,其時兩隻雁鵝興致正好,就把他朋友如人類中一切聰明朋友作弄老實朋友一樣,好好的試驗了一番,結果這烏龜還是永遠保持到他那個讀書人的風度。由於這些原因,他們的友誼此後似乎也就更進步了一點。話非本文,不必多提。

  為時不久,這池塘裡的水,忽然枯竭起來了,許多有翅膀的全搬家了。大家為了這件事忙著,各個按照自己經驗所及,打算此後辦法。兩隻雁鵝曾到過北京城裡先前帝王用作花園的北海,知道那方面一切情形,明白北海風景不惡,有水有山,遊玩的閒人雖多一點,不如這裡池塘清靜,可是若到那地方去生活,可保定毫無危險。那裡來玩的,大多數是受過教育的人,只在那裡吃吃東西,談談閑天,打發日子,決不會十分胡鬧。不守規矩的,至多也只摘摘蓮蓬,折點花草。

  雁鵝打量邀約烏龜過北海去住,便同他朋友來商量。

  「老兄,我們的生活有了點兒問題,你注意不注意?這池子因為天旱,忽然涸竭起來了,我們生活,業已發生問題!若老守一方,必受大苦。同在一處,挨餓還是小事,恐怕本身還多危險。」

  烏龜說:

  「我記得漢朝大儒董仲舒說過:天若不雨,可用土龍求雨。

  北京地方,不少明白古書相信古書的人,應當試試用這方法求雨。它的來源極古,出於《山海經》,本于神農請雨書……」雁鵝看到他的朋友又在引經據典,不知如何應付,且知道這事一引經據典,便不大容易說得清楚,因此搖搖頭就走開了。

  到了第二天又來說:

  「老兄,這樣生活可不行,水全涸了,蘆葦也枯了。我擔心他們不久會放火燒我們的蘆葦。我擔心會發生這樣一件事情,火發時,我們有翅膀的還可展翅飛去,你是那麼慢慢兒爬的,這可不成。你得即早設法,想個主意,才不失古君子明哲保身之道。」

  烏龜因為昨天朋友不讓他把話說完就走開,今天卻又來說,心中不大樂意,就簡簡單單的向雁鵝說:「兄弟,為時還早。」

  說了把頭縮縮,眼睛一閉,就不再開口了,雁鵝無法,又只好走開。

  第三天,蘆葦塘內果然起了大火,雁鵝不忍拋下他的朋友獨自飛去,就來想法救他朋友。要這烏龜口銜一木,兩隻雁鵝各銜一頭,預備把這烏龜帶出危險區域,到北海去。這時烏龜明白事情十分緊急,不得不同意這兩個朋友建議,就說,「一切照辦,事不宜遲。」

  他們把樹枝尋覓得到以後,就教烏龜如法試試。臨動身時,兩隻雁鵝且再三囑咐:「小心一點。不可說話!」

  烏龜當時就說:

  「我又不是小孩,難道懸在半空,還說話嗎?我不開口,只請放心!」

  兩隻雁鵝於是把木銜起,直向北海飛去。

  他們經過西苑時節,西苑許多小孩,見半空中發生了這種希奇事情,皆抬起頭來,向空中大笑大嚷:「看雁鵝搬家,看烏龜出嫁!」

  雁鵝心想:「小孩子,遇芝麻大小事總得大聲喊叫,不算回事,」仍然向東飛去,不管地下事情。烏龜也想:「童婦之言,百無禁忌,」裝作毫無所聞,不理不睬。

  又飛一陣,到海甸時,又為小孩子看到,大聲叫喊。一行仍然不理,向東飛去。

  到了城中,又有小孩喊叫如前。這些小孩,全皆穿得十分整齊,還是正規小學生。

  烏龜就想:「鄉下小孩不懂事情,見了我們搬家,大驚小怪,自不出奇。你們城中小孩,每天有姑媽教員為說故事,見多識廣,也居然這樣子大驚小怪!」正想說:「你們教員,教你們些什麼東西?縱是搬家出嫁,同你地下小孩有甚關係,也值得大驚小怪?」話一出口,身子就向下直掉。

  說到這裡,那穿青衣的人,正預備說以下事情,那時手中煙捲已完事了,準備掉換一枝煙捲。我覺得這故事十分動人,不知道這烏龜究竟掉到什麼地方,是死是活,替它十分擔心,忘了先前約束,就插口問:「以後呢?」

  我可發誓,我只問那麼一句,那穿青衣的人,就只為我插嘴說過那麼一句話,即刻就生起氣來了。他顯出極不高興的神氣,向我說道:「為什麼問這種蠢話?以後的事誰清楚?我囑咐不許打岔,你又打岔。看你意思,我說到末尾,你一定還會要問:那這故事,你既不是雁鵝,你又打哪兒來的?你別管我是雁鵝不是。我說故事,從來就不高興人家這樣質問!」

  我就趕忙分辯,說明一切出於無心,請他原諒。這穿青衣的人只自顧自己把話說完以後,不管我所說的是什麼,似乎依然還很不高興我,把煙捲燃好,就向蘆葦那邊揚揚長長大模大樣走去了。我看他走去時,還以為他不會那麼認真,就很好笑的想著:「你那種走路方法,倒真象一隻雁鵝,或同雁鵝有點親戚關係。」

  可是他當真走了。我還很擔心那個好脾氣烏龜,想知道這讀過許多中國舊書的烏龜,因為一時同小孩子生氣,得到什麼結果。又想知道這兩隻雁鵝,見到烏龜跌下以後,是不是還想得出方法援救這個朋友。我願意這故事那麼快樂有趣的結束,就是這烏龜雖然在半空中向下跌落,近地面時卻恰恰掉在一個又暖和又體面正好空著的鳥巢裡。那鳥巢裡最好還應當有幾本古書,盡它在那裡讀書,等候那兩隻雁鵝各處找尋,尋覓到第三天才終於發見了它。可是自己那麼打算可不行,這結局得由那個穿青衣的人口中說出,我才能夠放心。

  我於是趕忙追過去,請他慢走一點,為他道歉,且同他評理。

  「朋友,朋友,你不應當為這點小事情生氣!你不正說過那烏龜因為對城市中小孩子生不必生的氣,從半空中就摔下去了嗎?你若為一句話見怪,也不很合理!」

  我一面那麼說,一面心裡又想:「你若把故事為我說完事,你即或就是那兩隻雁鵝中任何一隻,我下次見著你時,也不至於捉你。」

  但這個人顯然不願意再繼續我們的談話,他頭也不掉回,就消失在蘆葦裡去了。

  我再走過去一點,傍近蘆葦時,蘆葦深處只聽到勾格一聲,接著是兩隻大翅膀扇著極大的風。舉起一個黑色的東西,從我頭上飛去。我原來正驚起一隻大雁。我就大聲喊叫那個說故事的朋友。等了許久,裡面還無回答。蘆葦靜靜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再過去一看,蘆葦並不多,蘆葦盡處前面就是一片水。並沒有什麼捕魚的人,絕對沒有。我想想,這事古怪。

  我很懊悔為什麼不抓它一把,把這只大雁捉回家去,請求它把故事說完。請求不成,就餓它三五天,水也不讓它喝,逼迫它把這故事說完。

  獵鳥人說到這裡時,望望大家,怯怯的問:「你們不覺得這只雁鵝很聰明嗎?」接著又說:「我因為相信那個穿青衣的人就是那只大雁,相信它會說故事,相信它下面還有故事,就只為了我要明白那個故事的結果,我才決定作一個獵人,全國各處去獵鳥。我把它們捉來時,好好的服侍它們,等候它們開口,看看過了十天半月,這一位還是不會說什麼,就又把它放走了。你們別看我是一個獵鳥專家,我作了十六年的獵人,還不曾殺死過一隻麻雀!為了找尋那會說故事的雁鵝,我把全國各省有雁鵝落腳的澤地都跑盡了。

  你們想想,若我找著了它,那不就很好了嗎?」

  這專家把故事說完時,他那麼和氣的望著眾人,好象要人同情他的行為似的。「為了這只雁鵝,我各處找尋了十六年,」他是那麼說的,你看看他那分樣子,竟不能不相信這件事是當真的,不是憑空捏造的。

  為張家小五輯自《五分律》

  一九三三年初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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