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遊目集 | 上頁 下頁
平凡故事(4)


  兩人當面可以說清楚的,完全為一種隱情不曾提到,離開以後卻各用想像來把這事加以解釋,結果兩人都為這謠言感到了動遙有點難以招架情形。

  一梅想,這樣繼續過日子,一定要把自己放到危險上面去,並且謠言可以轉過方向,變成另外一種式樣,損害到自己學業和前途,她就為勻波寫了一個信去,表示他們的界限,是應當為輿論而劃清的。當勻波接到一梅的信時,一梅也正得到勻波一個信,不過說話卻完全相反。同謠言作戰,是男子一種趣味,女子卻極難同意。勻波的信反而增加了她的疑心,她以為可以從這方面更證實謠言並非完全謠言。

  勻波的信寫得極長,具一種文學的風格,他把一切理由都歸之於「當然」,所以他要一梅更信任他一點,使友誼不致因謠言而動遙凡是信上所說的話,全都是一個聰明的男子,有非常細膩思想,合乎自私,又好象極其大方,對付女人的話。他說到末了,還正想利用這謠言,得到一種先前還不曾得到的好處。他要求一梅於日內給他一個機會,再詳細面談一下。他打算在見到一梅時向她表示,如果她高興答覆,他就要問她,願不願意用事實證明謠言。他還懷了決心,只要是一梅答應了允許他愛情的獨佔,他就決定同另外那人分手了。

  一梅回復他的信,說是不必面談。回信也很長,除了照到一個女子膽小畏事的性格,說了一些瑣碎空話外,別的問題不提。她仿佛不甚懂到戀愛是要論及嫁娶的,所以就用一般人的措詞,說我們始終是兩個好朋友。她費了許久斟酌,還以為這話說得非常得體。關於謠言她依然不提,她極力避免接觸到那中心問題上去。她意思想忠厚一點,既然發現了別人的危險,就不同這人要好,既然看到前面的路不大好走,就不向前好了。

  勻波第二次又寫了信,說及的還是見見面談一下。這男子是懂得到兩個不甚認識的人,寫信非常有用,一到最後的事上,十次最得體的書信還不及一度五分鐘的晤面。他要利用一個機會,一梅卻不讓他得到這機會。兩人一同到課堂時,在眾目睽睽之下,是照例不能多說空話的。另外下課時節,一梅總是故意同另外一些女生站在一處。勻波知道當前橫阻的是那壁報的影響,只有日子可以慢慢的把痕跡拭去。

  在四天之中,勻波似乎真愛上了一梅,忘卻另外那一個人。雖說在那方面並無完全棄絕的意思,但心上的燃燒,是為一梅而起,不在平分春色了。

  他計算到一梅的性情,認為事還大有可為,需要一些時間,所以他並不完全消沉。

  等到他以為事情可以繼續進行了,又為一梅寫了封信去,到應當回信時,接到了一梅短短的一個回信,仍然失望。同時卻接到一個極長的由他處寄來的信,這信是另外那個女子寄來的。

  另外那個女人,責難到勻波的疏忽,又以為這疏忽或者由於疾病或心情不好,原諒到他。所說全是女子的謊話,解釋到一切。這由於生活所釀成的戀愛的酒,若是女子沒有其他妨礙,總比男子還容易醉倒,所有的空想,遼遠而且無邊,在男子認為是可笑的怪夢時,由女子看來常常是合理的希望。

  那女子因為勻波一禮拜來的疏隔,平時的靈魂習慣於用諂諛來培養,如今便衰萎了,寂寞了。因為男子取了後退姿式,激動了這年青女人的熱情,奮勇而且頑固,第一天寄信來了,第二天還來了一個信。她明明白白的說,她是離不了他的,因為她愛他。

  勻波是願意在兩者之間維持那「普遍趣味」的常態男人。

  他在一梅方面所有的損失,就從另外一人得到了補救機會。他同另外那女子,約了一會晤地點,見面了一次。他從那女人方面,討得了些屬￿男女知己始放心贈與的放肆,一回住處,就又寄信給一梅,說是如何為她廢寢忘餐。他說的話也仍然不完全是謊話。一個男子,照例把已得到的當成分內的平常東西,得不到的卻視為珍奇,而且即從此中生出懊惱,感到生存無多趣味。另外一方面的所得,無從抵銷這一方面的不幸,所以勻波的確是為了一梅而不快樂的。

  他非常愛她了,覺得一梅比另外那人一切都似乎完全。他愛了她,卻又極力在男同學方面否認,因為要這樣他才方便行事。

  另外一處,一個禮拜的兩次晤面,他已約定了。他在這最新的約束上,才知道做人的幸福。他在那另外女人身邊,顯得十分勇邁,十二分忠誠,毫無虛飾,完全傾倒。他一切行為皆非常得體,使那女子懷著一種燃燒的熱情,又帶著一點兒憂鬱,與他接近。他因為想把事情做得完善一點,在一梅方面應當有的行為,就暫時來完全給了另外一個女人。

  他自己常常心中設想,以為自己所有的行為,是在訓練他自己的身心。用這個設辭,他就自己能原諒自己的行為,即或是才從另外那女人身邊回來,又來為一梅寄信,誇張而且虛偽,他自己也不覺得可笑。在另外那女人方面,他又常常發誓,證明他的忠誠,當發誓的時節,他實在也不覺得還有別的女人,更比她完全更好。在男同學方面,他告他們,女子並不值得傾心,因為男子還有許多責任,要擺脫女子才能做去。

  象勻波年齡中凡是自作多情的男子,是富於好奇而又冒險的,他寧願意膽戰心驚來取他那還不曾得到的愛情,卻不甘守著一種單純熟習的情欲。他記著「有志者事竟成」的格言,總是極力向一梅要好。一梅因為這樣,就故意堅持,不為所動。到後他漸漸的已經忘記了她,可是無事時,與另外那女人在放縱生活中有了厭倦,還是為一梅寄信。

  他只把這件事當成一種遊戲,日子就輕鬆愉快的過了下來,一梅卻心中默認他是未來丈夫了。

  兩個女人都願意他娶了她,另外一個從行為裡發現了他的好處,一梅卻從書信裡發現了他的好處,卻因為種種使女子不習慣的傳說,對於婚姻問題無從啟齒。三個人似乎都非常快樂,毫無缺陷,所以暫時不談未來的事,還算是聰明的處置。

  勻波在兩方面中求完全,還另外更努力使謠言平息。他在那個文學俱樂部的集會上也賭了咒,說是一切謠言無稽,不可輕信,他否認從前小宋的傳言,以及自己的告白。他說明這是一個誇張的企圖,因為明白這事情的無望,所以現在任何人皆不愛了。

  他在他的日記上,把關於同另外那個女子相晤會的事情,細節一一寫上去,不過別人看來,卻只看到他說某日某時閱讀什麼書籍的記錄。他還常常有意使這日記落到文學俱樂部會員的手中,卻無一個人能夠知道他指的那名著便是一個女人。

  因為語言的辯給,在那文學會上是有人相信勻波的謊話的。那些要同一梅戀愛的白臉體面年青的人,到後來聽到勻波的宣言,本來還有一點芥蒂的,也都來同勻波講和了。

  到暑期,學校方面給了勻波一個榮譽的獎章,作為勻波在功課方面的努力,以及其他品行方面模範的證明。實則只是校長為表示教會學校的大公無私而有的一種手段。

  這個這樣「完全」的人,卻出人意外在秋天忽然害血毒病死掉了。文學俱樂部的人,都非常悲哀,非常忙碌,因為平常期會再不會有這個善於說謊的人出席,勻波的追悼會又只差三天就要舉行了。

  ××學校都感到重大的損失,所有教授和同學都承認這天才的熄滅為十分可惜,為了表示各人的悲慟,都做詩做文章,登載到學校特刊上,開會紀念,大家作極其沉痛的演說,且商量立碑事情,各處捐款。兩個女子自然更極其傷心,以為勻波是自己的唯一情人,在追悼會時各人都想到送了一個大而美麗的花圈去,卻不寫上贈這花圈人的姓名。

  一九三〇年七月作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