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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故事(3)


  不過近年來學校辦理的認真,使外國出錢的商人,慷慨的把錢送來,使中國有身分的紳士更信託的交給了許多兒女,學校一發達,社會地位增加了不少,因此全校空氣也稍稍不同了。××大學男生有了兩派,一派是基督教徒,酸溜溜的手拿聖經一本,外表樸素又極謙恭,預備把神學課程念完時節去小縣城作牧師。另一派,則只吸收了點洋氣,服飾整潔,語言流暢,會作一切的娛樂尋開心,英語演說會經常參加。在學校雖反基督教,出學校時還得用××學校出身的資格向人炫耀。女子中也有了兩派,和男子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男子漂亮的將來作「官」,女子則一般是「太太」罷了。這也有點秘密,即才能不如品貌,品貌不如運氣。總的說是全靠上帝保佑,上帝作主,因為人是上帝造的。

  與勻波相好的女子,名字叫做一梅。這人出身中產家庭,父親在從前的北京政府找得一些錢,討了兩個年青姨太太,她因此懂了許多屬￿女人的標緻的愛好。她從一個教會女子中學卒業後,又學得了一些別的事情。因這兩種理由,這人到了××大學來,不久就成為一校的「皇后」了。

  「皇后」或「公主」,所有的事情,按照一時代風氣所歸,自然就是常常得盡點義務,看一些從不知什麼地方憑什麼理由寫來的信件。照例這要一點取捨本領,若是單有一個溫柔的心可不行!因為大學生時代的年青男子,實在不甚容易應付,他們的熱情是不講道理的,他們的貪得,不是常常使他們糊塗,就是常常使他們胡鬧。他們在這方面只知道進取,卻不擔負何種責任。什麼人習慣於勇往直前,到後他就成了功。

  女子呢,按照生活所得的一點點經驗,從家庭記到小心謹慎,從學校學到來往認識,從小說書同美國通俗影片看到接吻,做愛或關於男女悲劇同喜劇,對於婚姻男女意識,她們從這些各方面,就建立了各個做人的態度。膽小的感到男子麻煩而又難於處置,任性的又成為其他女子眾矢之的,——因為是女人,女子與女子在同類中所發生的糾紛,比男女關係還更複雜,更難於處置。許多女子不敢同男子往來,只是因為擔心同類的注意、妒忌和因之而來的一切不利於己的謠言。年青女子恐怕男子的負心,還沒有恐怕另一女子散佈流言為大。

  所以在學校中男女往來,女子對這件事必學會保守秘密,這比男子還更加要緊。即或許多人關係已經成為公開的事實,她總不大願意盡別一個同學來開心。

  但中層社會女子原具「長舌」本能,在教會學校中,因為功課的拘束,與教會人格的努力,更容易培養這本能發展。

  因為完全是女人和女人互相無形監視,××學校的學風,被人所誇獎,學校當局卻獲得了不應當得到的許多紳士的感謝。

  其中另外一些女子,自己沒有與人相愛的機會,就把所發現的秘密廣事傳播,又還選擇那要緊的來自其他傳播和本人猜測得來的問題稟告學校,且以維持學風校譽,有得到學校的褒獎過這一類事情。

  一梅是從中學校知道了各樣做教會學校學生的訣竅,對男子極其謹慎,對女人卻極其小心的。愛了勻波,並不完全秘密,總不讓把柄落到女同學手中。她美麗而不驕傲,聰明懂事,又不缺少有教養家庭「小姐」高尚的身分。她對於男子十分得體,對於女子,更努力使那些吃教飯長大的同學無從置嘴,她用沉默拒絕了一切愚蠢男子的狂妄,用小點心安置到一切好說閒話女子的口中,所以她得到了全校的敬視,很少有人用惡意批評到這個人。

  但自從壁報一出,在女生方面趣味可不同了。大家似乎並不以為這是損害了一梅多少,那在平日搽胭脂準備接吻的嘴唇,全為這一件事忙著了。

  「我想起來了,我那次坐車到公園去,記到好象看到這兩個人!」

  「我知道她告假的理由!」

  「我聽到一個人說,她又聽到另一個人說,勻波早是有了妻子的人。」

  「我聽到是家裡有個童養媳婦,還生了一個兒子。」

  「我聽說他們一定六月結婚,若果……那真是……」

  「我聽說他是定過婚了的,老婆是一個瘸子。」

  「我聽說不是瘸子,是出過洋,到過歐洲得過學位的人,留了一撮小鬍子。——我說的是他那個岳父!」

  「不會有鬍子,是個癩痢頭,鬥雞眼,好厲害!」

  「可是家裡有錢,出門一定坐汽車。」

  「我還聽說她是寡婦,因為若不是嫁過人的女子,不會這樣待人。」

  「我聽說有一個男子為她自殺了,死的只是一個男子,不大熟習,並不十分愛好,所以不算寡婦。」

  一切聰明而又大膽的設證與引例,是這學校女子們最感生興味諸事之一種。

  總而言之,她們說的不是聽人談到,就是由於自己所估計。聽人說及就是聽那些同學說及,與自己瞎估亂猜,還是一樣的無可稽考。但話盡是三三五五談下去,她們總不覺得一時就會厭倦。她們都把到這裡說到的又去那裡再說一次,互相交換謠言,所以下半日,一梅就從一個要好的女同學方面,聽到說是有人罵她許多醜話。兩個人都因為是女人,所以說到後來都氣哭了。

  因這謠言的擴張,一梅完全變了。

  在兩天后,勻波同一梅,在一個教授家中會了面。

  「勻波,我聽到有謠言發生了。許多許多!」

  「我也聽到過!」

  「我很不快樂!」

  「你怕謠言嗎?」

  「我怕麻煩!我聽到這謠言,哭過了,因為想不到謠言這樣厲害。」

  「那自然是應當有的事。」

  兩個人這樣說了一陣,卻都不曾把謠言說的是什麼話提及。勻波從壁報發生以後,所聽到的謠言只是平常的謠言,就是一聽便可以知道謠言的傳播,不外由於一些失意男子的淺薄攻訐。這出於男子的謠言,由一個男子當來,是極容易應付的。但一梅聽得到的謠言,卻全出於女子,女子照例對於謠言的散佈,不拘任何小事,總有極大想像力使之變成動聽的新聞。一梅聽到的,是有人見過勻波的太太同兒子,這話由她那女友複述時,為了對朋友的忠藎,附了誠懇的誓言,幫助那謠言成為事實。

  勻波本來可以詢問一梅那方面謠言,究竟是些什麼事,全因為這男子同另一女子的故事,使這聰明男子有所顧忌,不能再作分辯了。

  一梅因為女子的性格,既然還沒有同勻波定婚,所以就不好意思把那些有人發誓證實過的謠言說出,說了一陣就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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