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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配角做的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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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挽救自己的錯誤!」 「那你也承認有錯誤了。」 「那是沒有辦法的。因為在你面前,一切人某一時節不免失去他的人格上的重心,所不同的,不過是各人教養年齡種種不同,所以程度也兩樣罷了。」 「宗澤先生,我想你這句話是一句笑話。」 「你並不以為是笑話,便聽到我說這個,這時節即或以為是笑話,過後也仍然能夠使你快樂。」 「我聽過許多人的阿諛了。一個女演員嘛!」 「你知道,你以為一個女人聽過許多人的奉承,就會拒絕一句新的阿諛麼?」 蘿只把頭搖晃,一時找不出話否認,她心想,「這是厲害的詭辯,又單純,又深入,在這些人面前,裝啞子倒有利益,」所以到後就只笑笑,讓宗澤先生說下去。 宗澤也沉默了。這個人,他知道蘿是怯於在言語上有所爭鬥的,他過了一會,就問蘿,預備什麼時候離開這裡到法國去。 蘿說,「法國我也不想去,這裡我也不願留。」 「你是厭倦了生活才說這個話。」 「包圍到我身邊的全是平常,瑣碎,世故,虛偽,使我怎麼不厭倦?你知道我這個人不是為些人而活的。」 「但是你也歡喜從這種生活中,吸取你所需要的人生。」 「歡喜,歡喜,你以為你對我作的估計是很不錯的,是不是?」 「不是。我並不估計過誰。我只觀察,用言語說明我所見而已。」 「你以為我是平常任性使氣的女子。」 「不是。」 「你以為我缺少男子的殷勤就不快樂。」 「不是。」 「你以為我……」 「疑心多,怎樣會不厭倦生活?」 「宗澤先生,男子的疑心實在比女子更大的!」 「但是男子他會自解。」 「這是聰明處。」 「可是若果這稱讚中缺少惡意,我想我是無分受這稱讚的。」 「你覺得你不同別的男子,是不是?」 「我自己是早就覺得了的,現在我倒想問你哩。」 「你比他們單純一點。也多一點吸引力。」 「這個批評是不錯的。我就是因為單純,做人感覺到許多方便。」 「可是也看人來。」 「可是在你面前,我看得出我的單純倒很合用!」 「你能夠這樣清楚運用你的理智,真是可佩服的人。」 「有些人受人敬佩是並不快樂的,因為照例這是有一點兒譏笑意思。」 「也是的,我就不歡喜人對我加上不相稱的尊敬或諂媚。」 「但你是因為先知道了隱藏在尊敬後面,有陰謀存在的原故,你才拒絕它。其實有時也少不了它。」 「那你呢?不是一樣麼?」 「男子不會與女人一樣,你分別得很清楚。昨晚上令舅父也談到這個了。我有許多地方與令舅意見相合。我知道你是歡喜同舅父爭持的,那因為一種習慣,卻並不是主張。」 「舅父的見解若同宗澤先生完全相同,那我覺得是好笑的。」 「你的意見要改的。即或有意堅持,也不適用。」 「我不知道宗澤先生指得是革命還是別的意見?」 「革命嗎?什麼是革命?你以為陳白是革命嗎?士平先生也是革命嗎?……」「我並不說這個話。可是舅父總還是紳士,不如他們……」「這是你自己也缺少自信的話,因為你不願意在這些人心情上綜合分析一下,卻不缺少興味,把每一個人思想行為按照自己趣味分派到前進或落後方面去。你自己,則更少這勇氣檢察自己。」 「你是舅父一党了。」 「因為你舅父說你的長處同短處極對。」 …… 紳士回來了,見到宗澤很表示歡迎。三個人把話繼續談下去,宗澤在紳士面前又如在士平先生等面前一樣,對於蘿,仿佛離得很遠很遠了。 當晚上,蘿與舅父談話,宗澤先生的為人,是舅父有興味談到的一件事,蘿告給舅父,說宗澤先生是舅父一党時,舅父似乎非常快樂。 蘿回到臥室燈下,預備回一個信給那周姓學生,不知為甚原因,寫了許久也沒有把信寫好。她只記起宗澤先生的一些言語,而這些言語,平時又象全是為自己生活一種工具,只有在那人面前時,才被他把這工具奪去,使自己顯得十分空虛。她檢察她自己,為什麼在這人面前始終是軟弱的理由,才知道是這人並不象一般人的愛她,所以在被淩逼情形下,她是已經看到自己像是敗在這人面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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