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八 配角做的事(2)


  「你不能今天這樣明天又那樣。」

  「誰能加上這個限制?秦始皇統一了天下,也不能統一我的感情!」

  「自己應當加上去,因為才見得出忠實。」

  「讓這限制在女子同一些淺薄的男子生活上生出一種影響也好,我並不反對別人的事。」

  「你自己用不著嗎?」

  「我用不著。」

  陳白加上了點意見,說,「因為圖方便起見,矛盾是聰明人必需要的。」

  蘿說,「不是這樣!我是因為不圖在你們這樣男子方面得那方便,才每日每時都在矛盾中躲避!」

  士平先生為這句話得意的笑了。他另外有所會心,望到陳白。因為這幾天來陳白在蘿友誼方面,又似乎取了進步樣子,使士平先生不免小小不懌。他幾天來都不曾聽到蘿的鋒芒四逼的言語了,這時卻見到陳白躺下而且沉默了,他不作聲,且看陳白還有什麼手段可以恢復那心上的損失。陳白貌如平時,用一個有教養有身分的人微笑的態度,把自己援救出來了。他對到士平先生笑:「士平先生,好厲害!」

  士平先生說,「風是只吹那白楊的。」他意思所在,以為這句話嘲笑到陳白,卻只有蘿能夠懂它。果然蘿也笑了。她願意士平先生明白陳白是一敗塗地了的,因為昨天在舅父家中,在宗澤的面前,陳白乘到一個不意而來的機會,得到了些十分不當的便利。士平先生那時看得分明,這時節,所以一定要士平先生見到,她才快樂。還有她要在那個周姓學生面前,使那怯懦的男子血燃燒起來,也必需使陳白受點窘。她這時卻同那學生來說話了,她把一個戲劇作為討論理由,盡這怯弱的心慢慢的接近到自己身邊來,她一面欣賞到這男子為情欲而糊塗的姿態,一面又激動到士平先生。

  為什麼要激動士平先生?那是無理而又必須的遊戲。因為這三天來蘿皆同到這幾個人在一處,蘿在宗澤面前的沉默,是士平先生所知道的。士平先生的安詳,說明了這人的惡意。

  他沒有一句話嘲笑到蘿,可是那沉默,卻更明確的在解釋到「一切皆知」的意思。

  這一點她恨了士平先生,要報復才能快意。因為陳白為人雖然又驕傲又虛偽,如一只孔雀,可是他只知道炫耀自己,卻不甚注意旁人。士平先生的謙虛裡有理智的眼睛,看到的是人的一切醜處壞處,她的驕傲使她在士平先生受了損失,所以她在這時特別同那學生親近。

  這學生,在蘿身上做的夢,是人類所不許可的誇張好夢。

  因為他早上給蘿的信,以為已經為蘿見到了,這時的蘿就是為了答覆那個信所施的行為。他想到一些荒唐事情,就全身顫慄不止。

  到後,蘿覺得把這幾個男子各人分上應得的災難和幸福已做到,她走了。

  她回到家裡去時,見到宗澤坐在客廳裡,想到先一時的事情,不覺臉紅了。宗澤正拿著她一個照相在手裡看得出神,還不知道蘿已回家。

  蘿站在門邊,「宗澤先生,對不起,我到××學校去了。」

  宗澤回過頭來時手還沒有把那個相放下,也不覺得難過,卻說,「這相照得真美,我看癡了,不知道蘿小姐回來了。」

  「來多久了嗎?」

  「大約有一點鐘了。我特意來看你,因為你好象有使人不能離開你的力量。」

  「當真嗎?」

  「你自己也早就相信這力量了。」

  蘿覺得有點不大好意思了,「我實在缺少這自信。」

  宗澤說,「不應當缺少這自信。美是值得驕傲的,因為時間並不長久。」

  「世間也還有比美更可貴的東西。」

  「那是當然的。不過世界上並沒有同樣的美,所以一個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好處,卻在浪費情形中糟蹋了它,那是罪過。」

  ……

  蘿一面同宗澤說話,一面把從各處寄來的信裁看,北京兩封,廣東一封,本埠陳白一封,那周姓學生一封。先是不知道這信是誰寄來的,裁開後才明白就是那大學生的信,上面說了許多空話,許多越說越見糊塗的話,充滿了憂鬱,雜亂無章的引證了若干典故,又總是朦朧不清。把信看過了,這被那學生在信上有五個不同稱呼的蘿,欲笑也笑不下去。宗澤好象是不曾注意到這個的,竟似乎完全沒有見到。蘿心想,我應當要你注意一下,就把信遞過去,說道:「宗澤先生你看年青人做的事情。我真是為這種人難過。」

  把信略略一看,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內容的宗澤,仍然是沒有笑容。只靜靜的說,「這是自然的,男子多數就在自己這類行為上做出蠢事。」

  「你以為是蠢事嗎?」蘿雖然這樣抗議,卻又像是僅僅為得說這個話的也是男子的原故,不然是不會這樣說的。

  「當然,也有些女人是承認這個並不是蠢事的!或者多數女人就正要這東西!不過現在的你,我卻知道決不會以為他是聰明,這是我看得出的。」

  「宗澤先生,你估計的不對。」

  「也許會有錯誤,就因為你是個好高的人,只為我說過了,才偏要去同情他。」

  「……」蘿沒有話可說了,就笑著,表示被這個話說中了。

  宗澤又拿起那個信來,看那上面的典故,輕輕的讀著。蘿就代為解釋的樣子說道:「全是讀書太多了,一點不知道人情。十九世紀典型書呆子。」

  「這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

  「那你說是什麼?」

  「蠢的永遠是蠢的,正如一塊石頭永遠是石頭一樣。」

  「宗澤先生,你這話我不大同意!」

  「我們說話原本不是求人同意而說的。」

  「可是我也這樣說過了的。」

  「那一定是的,因為說話是代表各人興味。我相信有時你是用得著這一句話的。因為同你接近的人,都是善於說話的人。」

  「你是說用這句話表示自己趣味的獨在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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