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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一個新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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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父,你去吧,我同士平先生在一塊。若是要回家吃晚飯,我回頭從電話中告你。」 「好,你同士平先生去吧。你們走左邊路上,好象陰涼一點。」 「好,我們過那邊走,有風,真是很有趣。我們再見,舅父。」 「再見,再見。」 等到舅父把車開走後,蘿才開始問士平先生,「當真開會嗎?」 士平先生望著蘿,點點頭,不說什麼,先走了兩步,蘿就追上前去。「朋友住多少門牌號數?」這樣問著,是她還以為士平先生還在說謊的原故。 「一七五。」 「在前面很遠!」 「快要到了。」 …… 所要找的人不在家,卻留下了字條給士平先生,說是至多三點半就可以回來,兩人只好留下等候。因為還有十分鐘,士平先生坐在一個椅子上一句話不說,蘿心中有點難過。她是不習慣這種情形的,所以就說:「士平先生,你不同我說話,你一定還是記到上次那傻子的事情。若果就只那一點點理由,使你這樣沉默,那你也象一個候補傻子了。」 「在你面前,我實在是有一點兒傻相的。」 「不是,我說你有一點兒象一個小孩子。因為只有小孩子才在這些事上認真。」 「我認真些什麼?」 「你對於那周姓學生放不過。」 「你完全錯了。你的聰明很可惜是只能使你想到這些事情上來。我並不是小孩子,我因為你歡喜這樣做人,第一天,我實在不大高興。可是我想去想來,我覺得這只是我自己的不是,所以我就誠心的願意那個人能夠給你快樂,再也不做那愚蠢人了。我沉默,我就是在為那學生設想,怎麼樣使你對於他興味可以持久一點,我當然不必要你相信,可是這倒是當真的理由。」 「我信你,就因為這一點,我以為你是一個小孩子。誰需要你這慷慨?你這寬洪大量,做來一定還感到自己十分偉大,可是這犧牲除了安慰你自己心情,也是糟蹋你自己心情以外,究竟還有什麼益處?我難道會感謝你?他又難道會感謝你?」 「我並不為感謝而作什麼事!」 「我說到了,你不為要誰感謝而作,但求自己偉大。這還不是一樣的蠢事嗎?」 「那麼,我應怎麼樣才合乎一個為你如意的男子呢?」 「應當忘記別人,只注意到我。正如我在你面前忘記別人一樣,因為友誼是一個火炬,如佛經所說佛爺慈悲一樣,誰要點燃自己心上的燈,都可以接一個火去,然而接去的人雖多,卻並不影響到別一人的需要,也並不使自己缺少什麼。」 「你的比喻是好的,可是人的生活是不能用格言作標準的,所以我以為你自己也未必守得住這信仰。」 「你不信仰真理,卻信仰由人類自私造成的種種偏見,苦得使女人好笑。」 「你覺得好笑嗎?」 「如是我還有機會在你面前說真話,你的行為使我覺得好笑的地方實在太多。」 「還有很少的是什麼?」 「很少的是你可憐。」 「全沒有對的地方嗎?」 「對什麼?女人用不著你那些美德,因為這美德是你男子合意的努力造成的東西。女人只要灑脫,方便,自由,凡是男子能愛人又能給所愛的人這些那些,這才是好男子。」 「你的話今天我才聽明白!」 「那是因為你往天只知道有你自己。」 「我並不是要挽救什麼來說這個!」 「就為挽救我們的友誼也並不要緊?為什麼你要分辯?在女人面前,是用不著分辯的。凡是要做的,儘管去做,要用的,就拿去用,不在行為上有所解釋,盡女人自己來用想像猜出,男子的愚行有時也使女人歡喜。一個男子他是不應當過分細緻小心的。若是做一件事要說明一回,似乎每一個行動都非常有理由,每一個理由都有利於己,一切行為皆合乎法律,不背人情,女子是不會歡喜的。莫裡哀的劇本上有個謙卑的情人,對於自己行為每每加上一長串說明,結果只使女人的巴掌打到他的頰上。契訶夫在一個短篇小說上也嘲笑過這種小心的男子。男子因為用小殷勤得到了女子的最初友誼,就以為佔有女子也仍然用得著這一種法術,這是完全可笑的。男子這類行為不可笑,就應可憐了,因為那是十分愚蠢的估計!」 「接著說下去。」 「讓我說下去?不過我是明白的,你們即或裝成很儼然的樣子,你們的耳朵還是聽你們自己所說的一句話,就是:不要信她。實在你們都能夠保持這信仰也是很好的,不過你們男子都以為耳朵不如眼睛,所以女人的行為使你們生氣,女人的言言卻毫不影響及男子絲毫。但是男子呢?行為上作了壞事,卻總賴言語來挽救一切,大致是自己太愛說謊了,所以不注意到女人言語的。」 「再說下去。」 「你使我口渴,以為這是對待女子最好的方法。」 「蘿,你太聰明了,我實在為你難過。你少說一點,多想一點,你的見解就不同了。」 「若果見解不過是一個抽象的說明,我是用不著你難過的。」 「我曾這麼想過,你這樣說話,究竟對於你對於人有什麼用處?」 「我不是找用處來說話!」 「你是任性,鬥氣,……還有近於這類的理由,一說話總不能自己。」 「士平先生,我不說了,我試讓你說下去。」 士平先生笑了。說了一陣,兩個人皆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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