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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一個新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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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個英雄,可是將來一定跌在平凡的阱裡。一個同習慣作戰的人,到後來總是免不了粉身碎骨。」 「我不為這個所威脅。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證,是保守得到了勝利。可是我現在應當選擇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機會一來,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裡去!」 「到那時你想爬起可遲了。」 「我決不這樣懦怯!若是說追悔原是人類所有的一種本能,這一定是那些歡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嗎?」 「因為我認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麼聰明有什麼用處?人是應當——」「我想我應當做的是去生活。我歡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來,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學做一個好人,道德,正義,都建築在我生活態度上面。舅父不要以為我還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託我,比要別人愛我還深。因為得到舅父的信託,我才可以不受這一方面的拘束,去勇敢的做人。」 「蘿,你的道白的本領可太好了。你說的使我無從反駁。 你說的都是對的,我只怕這些只是你的言語,卻不是你的思想。你是好象因為說過了才去做,卻不是要做的才說出來。我勸你不要演劇了,不去每天演讀劇本,是因為你可以得到一個機會,運用你的思想比運用你的口多一點。」 「我相信這是舅父的好意,可仍然不大適合於我的性情。 我正想從言語上建設我的真理,我可以求生活同言語一致。」 「你這試驗仍然是危險的,所以我總覺得不大好,要我說為什麼不好也找不出理由,但舅父的頑固是建設到四十多年的生活經驗上,這個是你很分明的。」 「舅父,我服從你了!並不是因為你的真理,是因為你的可憐。我應當使你快樂一點,這是我所感覺到的一點點對人的責任。你說的話我再去想想,若想得明白,我一定還能做出使你快樂的事!」 紳士這時記起那個死去的妹子,在臨嫁人時象也說過這樣一類話語,二十年來的人事浮上了眼底,心中有點悽惶,不想再說什麼了,過一會兒就回到自己那小小書房去了。 蘿懂得舅父的心情。只要舅父不和她說話,她的口沒有了用處時,她就可以體會得到這紳士對於她的關心的。把舅父的意見去考慮,也是一種可能的事,但她知道考慮原是一種愚行,因為凡是事情憑了考慮去應付,不過是可以處置那件事到自己合意一點情形下去罷了。凡事合自己意時就很少同時能合別人的意。所以她認為考慮仍然近於愚蠢答應了舅父去考慮,其實結果說什麼,她在考慮以前也就知道了。 她把話太說多了,都不大有用處,這是她很懂的。她想到沉默,因為沉默便是休息。可是沉默的機會一來,她就寂寞起來了。同一切人說話時,在言語上她看出她自己是一個英雄,抵抗的無不披靡,反駁的全屬失敗。同一切人在一處時,她也看出她自己是一個英雄,強項的即刻柔軟,驕傲的變成謙卑。但把自己安置到無人的境界裡去,敵人既然沒有,使她氣壯神王的一切皆消失在黑暗裡,她就恐懼起來了。她於是愈思索愈見得惶恐,但願意自己十分安分的做一個平常女人,但願同過去的眼前的離開。……這些心情同時騷擾到這人靈魂,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為了不能那麼過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反省日子,她心想,她應當是世界上熱鬧裡活下去的人,舅父的勸告,雖一時使她冷靜一點,到第二天,她仍然是往日的她,又在一種動的生活中生活了。 舅父上樓半天不下來,蘿心上有點不安。舅父為這事情的變化感到難堪,蘿則以為一切完全非常自然。年齡的距離使兩個人顯出爭鬥衝突,舅父在平時總是輸給甥女,今天的情形,有點稍稍不同了。 蘿一個人坐在樓下廊前,想到眼前的人事,總覺得好笑。 舅父的好管閒事脾氣,就永遠使她有點難於處置。一時像是非常明白這個中年人,一時又極糊塗,因此對於舅父的行為,蘿雖說一面在憐憫原諒,一面總要打算到終究還是離開這中年人好一點。她這時就想到應當如何離開舅父的計劃。她想到一個人如何去獨立生活。她想到如何在一群男子中過著日子,戀愛,革命,演戲,盡她所歡喜的去做,盡那新的來到身邊,盡一些蠢人同聰明人都輪流的在機會中接近自己,要這樣才能飽足她對於人類的好奇本能。發現一切,把握一切,又拋棄一切,她才能夠對於生存有持久繼續的興味。因為一切所見所聞的生活皆不大合乎自己性情,所以每想到那些生活以外的生活時,她的心,就得到一種安頓了。 舅父的行為她又像是能夠原諒的。她憐憫他,她嘲笑他,然而同時也敬重他。在這事情上她留下了永遠的矛盾。這時雖計劃到如何離開舅父,聽到上面娘姨走下樓來,拿取牛奶,就問娘姨,先生在做什麼事情。聽到說舅父仍然躺在榻上看書,她才放心了。 到後她唱歌,因為她快樂了,即或知道舅父不甚高興,她仍然唱了許久,且走到舅父書房去,問舅父答應過她的無線電收音機什麼時候可以買來。 吃過了午飯,下午約三點鐘時節,蘿請求舅父同她到××去買一點東西,在××路上,見到士平先生一個人在太陽下走著,舅父把車停在路旁,士平先生於是站到車邊了。蘿坐在車上,喊士平先生,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並且為什麼這時在這大太陽下走。 士平先生似乎毫不注意到蘿的關心樣子,只仿佛同紳士說,「因為要到×××路去開會,先應當往××去找一個人,所以走一回,把道路也熟習一點。」 蘿看到這神氣,以為這是士平先生的謊話,且覺得士平先生的可憐相,就問開的是什麼會。士平先生仍然望著紳士,把話說著。 「是關於演戲的發展,並且有日本來的一個宗姓男子,報告日本新近戲劇運動的消息。」 「為什麼不邀我去?」 這時士平先生才望到蘿的臉說: 「你不歡喜開會,你以為開會是說空話,所以我不告給你。」 「往天不歡喜今天我可歡喜。這會在什麼時候開?」 士平先生從袋子裡掏出了一個表,看了一下,「還有四十分鐘。」 「我同你在一塊去,我要去看看。」 舅父說,「當真嗎?」 蘿說,「當真要去!舅父你坐車回去好了。我謝謝你。你若高興,就去為我買那個盒子,不高興,就回家去。我現在一定要跟同士平先生到會,那裡一定有趣味得很。士平先生,我問你,是不是我們還應當請舅父送我們到×××去,省得坐公共汽車?」 「用不著。我看看這一家的門牌,一四八,一五〇,」一面說著一面摸出了一個卡片,上面有用鉛筆記下的一個人通信住址。「蘿,玖×回去,我們走幾步就要到那個朋友住處了。他還說過要我引他見見你,這是才從日本回國一個最熱心藝術的人,樣子平常,可是有些地方很使人覺得合意。」 蘿這時已經跳下了車,舅父還沒有把車開走,注意到這兩個人。 「我去了,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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