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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大家皆在分上練習一件事情(3)


  這紳士作為才悟到時間了,開始注意壁上的掛鐘。於是說,「士平你到這裡談談,你們是不是又要演戲了?我的時間到了,我要去了。蘿,我告你,記到把我要你做的事做下去,我下午就可以同你商量……」蘿說,「舅父你就不要辦公,打電話去請半天假,怎麼樣?」

  士平先生說,「我也就要走,我是來問問你願不願同密司特周——我們那個三年級學生演×××。」這是藉故提及的假話,蘿心中明白,因為士平先生明明白白是以為紳士已經上了辦公室,所以來此的。

  舅父又說,「你們談談,我的時間是金子,我要走了。中年紳士,落伍的人,這是我的甥女給她舅父下的按語,時間是……」這仍然是假話,蘿也知道的,因為舅父實在不大願就走,單獨留下這個人到這屋中。

  士平先生好象特別敏感,今天要避嫌了,就更堅決的說道,「我們一起罷,你把車子帶我到愛多亞路,我要到××大學找一個人。」

  蘿就說,「士平先生,你說周要同我演×××,那個人不是上次演過××的工人,白臉長身的年青人嗎?」

  「就是他。」士平先生不甚自然的答應著,因為說得完全是謊話,心中很覺得好笑。

  蘿因為起了一個新的想像,就說,「這個人還不錯,演戲熱心,樣子也誠實可愛,不象密司特金,密司特尤,密司特吳。那幾個風流自賞的小生,是陳白所得意的門生,還聽說要加入什麼××,倒是多情的人!大致同密司文,密司楊,已經都在戀愛了,因為都是自作多情的人。」

  士平先生聽到這話,微微皺了一下眉毛,「你覺得那個人誠實可愛嗎?」

  蘿估計了一下士平先生,知道這人的情感為她的話所傷了,一面是為了舅父還在旁邊不走,就故意說,「是的,我倒很歡喜他。」

  舅父在一旁聽著,心中匿笑,故意責備似的說道:「蘿,你的口是太會唱歌了,但一點不適於說話。」

  這話顯然是舅父為袒護到士平先生而言,蘿望到這個說謊的紳士的體面衣服,心中不平,帶一點嬌嗔問,「舅父,什麼口適宜於說話?」

  「你唱歌的天才我是承認的,你說話的天才我也不否認,只是說話原用不了天才,士平先生以為如何?」

  士平先生說,「這是一定的。可是用言語的鋒刃,隨意的砍殺,原是年青人的權利。」

  紳士說,「這個話我不大同意,若說有棱的言語是他們的權利,那毫無問題,我們這樣年紀的人,就只有義務了。」

  「舅父的義務倒恐怕是別的。」

  紳士聽到這話,對蘿很嚴正的估了一眼。先是說要走要走,現在電話也不打,自然而然坐到那裡不動了。「我也還有權利,不一定全是義務!」

  士平先生顯著一點憂鬱神色,蘿以為是士平先生為妒嫉所傷。她最恨男子這一點脾氣,她同陳白分手,也就多少有這樣一點理由,所以望到士平先生的樣子,她感到一種殘酷的快樂。她按照自己的天賦,服從女子役使男子的本能,記起士平先生說的「年青人用有鋒刃言語,隨意傷害別人原是一種權利,」她把士平先生所不樂於聽的話還是故意繼續下去。她沒有望到士平先生那一方,只把臉向到窗外說道:「士平先生,你不是說那個很漂亮的學生要想我同他演×××嗎?我明天問他去。」

  「你要去問他就去問他,不過我已經告他,你怕不什麼有空閑時間了。」

  「我有時間,我一定要同他演×××。」

  那紳士聽到這個話很覺得好笑。他想看看這兩個人言語的勝負所屬。他在往天疏忽了這個,今天卻用了一種新的趣味來接近了。他裝做看報的樣子,把眼睛低下去望到當天報紙,聽士平先生說些什麼話,作為對抗蘿的工具。

  因為士平先生不做聲,於是蘿又開了口,「我要演×××,沒有配角我也要演,不然我下次再不演戲了。我要演×××那個女角,嘲弄他那個自私的情人。我要去愛一個使他們看不起的人,污辱他們,盡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尊嚴掃地。我將學到那主角說:喂,你瞧,我同你所看不起的人接吻!他是這樣下賤的,但他有這樣一個完美的身體,有這樣健康的手臂,美麗的頭,尊貴而又儼然的儀容,同時,位置卻是做你們的用人。他沒有靈魂,我就愛他的身體。我要靈魂有什麼用處?靈魂在你們身上,是一種裝飾。你們說謊,使你們顯得高尚完全。你們做卑下的事情,卻用了最高尚的理由。這就是你們靈魂的用處。為了羞辱你們,我才去愛那你們所瞧不上眼的人。……」她用著正在扮演女角的神氣,走來走去,驕傲而又美麗,用著最好的姿勢,說著最好的口白,在那廊下自由不拘的表演一切。

  士平先生極力把狼狽掩藏起來,用著一個導演者的冷靜態度,在蘿休息到一個椅子上時,鼓了一會兒巴掌,說,「很不錯,你可以做成很動人的樣子給人感動。」

  「我不單做成樣子,我自己將來也要當真這樣去生活的。」

  「那一定使你舅父同那愛你的人難堪。」

  「自然的,那戲的後一場不是說:你見到我這樣,你裝做笑容,想從這從容不迫尊貴紳士態度中挽救你的失敗。但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做的事要象釘子一樣,緊緊的釘到你的心上,成為致命的創傷……嗎?」

  士平先生說,「你的言語是珠玉。」

  蘿看得出自己的勝利,得意的笑著,「我是一演到這些腳色,就象當真站在我面前的是那愛我而為我所恨的男子!」

  士平先生沉默了,有一點小小糾紛了。這中年人,平時的理智,支配一個大劇團的一切,非常自如,一到愛情上,人就變成愚蠢癡呆了。這時知道蘿是在那裡使著才氣淩虐自己,本來可以付之一笑的事,卻無論如何不能在同樣從容中有所應對了。他要仍然裝成往日穩定也不可能,他一面笑著一面望到蘿發光的臉同發光的眸子,有一種成人的憂鬱說不出話來了。

  紳士在一旁像是代替士平先生受了一點窘,看到那情形,心中設想:「這恐怕又不可靠了,一個女子,一個年紀輕輕而又不缺少人事機警的女子,用言語與行為掘成的阱,是能夠使一個有定力的男子跌下去時就爬不起來的。士平先生是一定又要跌下去的。這是一個不幸的命運。」

  他在言語上增加了一點諷刺成分,「老朋友,你當導演是不容易駕馭這學生的。」

  士平先生用同意義回敬了紳士,說道,「是的,我知道不容易。你呢,家中有天才,做家長也不甚容易!」

  「可是獅子也有家養的,這是誰說的話?我記得是象上次我看你們那個戲上的話。那角色說,獅子也有家養的,一定是這樣一句話。」

  蘿說,「下面意思是說家養的獅子並不缺獅子的一切外貌。這個話並不專是譏諷到女子,男子也有分!」

  舅父說,「還有下文,你們都疏忽了。那下文我應當為續下去,就是:也會吼,也會攫拿作勢,但絕不是山中的獅子!

  看慣了,我是不怕我家養這小小獅子的。」

  蘿不承認這個話有趣,「舅父的話是以為我就只能說不能行。」

  「並不是這樣。我是說一個演戲太多的人,她的態度常常要成為她所扮演角色的態度,但這個卻無害於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儼然站在一塊了,這大約是同病相憐。」

  「今天你又占了優勢了!」

  「舅父是不是還想說,因為你是女子,所以讓你一點呢?」

  士平先生不知為什麼,卻問起紳士上不上辦公處的話來了。紳士說不去也行,但士平先生卻說要走了。因為紳士見到士平先生要走,就仍然要去辦公,要士平先生坐他的車一同到法界再下車。兩個人一會兒就走了,兩個人出門時,送到門外車旁的蘿,見到舅父似乎快樂得很,士平先生卻沉默如有心事,就故意使舅父聽到的神氣,很親昵的說,「士平先生,我下午來學校找你。」舅父望了蘿一眼,蘿就大聲的笑,用著跳躍姿勢,跑進屋裡去了。

  兩個老朋友各人皆在這少女閃忽不定行為上,保留一種不甚舒服的印象。兩個人都不想提到這事情,極力隱忍下去,車子在平坦的馬路用二十五哩的速度駛行,過了××路,過了××路,士平先生要把車停頓一下,說是想到××大學去找一個朋友。等到紳士把車開走後,這個人便慢慢沿著馬路一旁走去,走了一會,覺得有點熱了,又把大衣脫下來拿在手上,還是一直走去。

  士平先生的理智,在一種新的糾紛上弄糊塗了。他知道許多事情,經過許多事情,也打量過許多事情,可是一點不適用到這戀愛上。他的執重外表因這一來便更顯得執重了一點,可是這種勉強處別的人注意不到,自己卻要對於自己加以無慈悲的嘲笑了。他憐憫那學生,他自己的行為卻並不比那學生更聰明。他在劇本創作上寫了無數悲劇與社會問題戲劇,能夠在文章上說出無量動人感情的言語,卻不能用那些言語來對付面前的蘿,紳士想到的「女子用熱情掘好的阱,躍進去了的人總不容易直立,」他也照樣感覺到了。

  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前面是灰色,看到自己象個小丑,無端悲哀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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