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五 大家皆在分上練習一件事情(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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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預備去說那個事情的。」 「這時去說,不過使你們兩個人受那不必受的窘罷了。」 「我也想到這個,所以並不提起。」 「當真沒有提及嗎?」 「說不出口,本來是我打算同士平先生說清楚了,我想只要是老朋友同甥女用得我幫忙地方,我好設法盡力幫點忙。」 「可是我心裡想,舅父莫理這事,就算是幫忙了。」 「你說的也很對,我因為也看到了這一點,本來在路上有許多話預備說的,見了他都不說了。」 「那麼我感謝舅父!」 「要感謝就感謝,可是舅父做的事並不是為要你感謝而做。舅父是自私,求自己安寧,這樣子裝扮下去。」 「舅父為什麼生我的氣?我是看得出的,舅父不快樂,因為我把舅父的一點理想毀滅了。我想我做了錯事,自己做的錯事本不必悔,可是為舅父的心情上健康著想,我實應當悔恨我處置這事情的不得當。」 蘿說到這裡,偷偷的望了一下舅父,舅父眼睛紅了,蘿就忙說,「舅父若是恨我,就打我一頓,象小時候摔破了碗碟應當受罰一樣,我不會哭,因為我如今是大人了。」 紳士只把頭搖搖,顯出勉強的苦笑。「你摔壞的是舅父的心,不是打一兩下的罪過!」 「但總是無意識做的事,此後我小心一點好了。」 「此後小心,說得好!」 到後兩人都笑了,但都象不能如昨天那種有趣味了。在平時,隨便的說說,即使常常把舅父陷到難為情的情形上去,舅父總仍然是安安穩穩,在自己生活態度上,保持到一種坦然泰然的沉靜。有時舅父也用話把這要強使氣的蘿窘倒,可是,在舅父面前,因為是從小就眼看到長大的長輩,把理由說輸了,生著氣來挽救自己的愚頑,一定得舅父認錯這樣事也有過。但現在可全毀了。一切再也不會存在,一切都因為昨晚那可怕的言語,把兩人之間劃上一道深溝,心與心自然的接近,再也無從做到了。兩人從此是更客氣了一點,一舉一動皆存了一種容讓的心,一說話都把眼睛望到對方;但是兩人又皆知道這小心謹慎絲毫無補於事實。可怕的事從此將繼續下去有若干日,蘿是不明白的。什麼時候舅父能恢復過去的自然,蘿也是不知道的。什麼時候能夠使士平先生仍然來到這家中,一面同舅父談大問題,一面來談男女事,且隱隱袒護到女子那一面,舅父則正因為身邊有一個頑皮的甥女,故意來同老友反駁,這事情,永遠也不能再見到了。 「莫追悼既往,且打量你那未來!」未來是些什麼?未來是舅父的寂寞,是自己的厭倦,是衰老,是病,是社會的混亂。在平時,蘿是以未來的光明期待到國家同本身的。她嘲笑過那些追念往昔的人,她痛駡過那些不敢正眼凝視生活的男子,她不歡喜那些吟詩哀歎的男女青年,她最神往一個勇敢而冒險的新生。可是這時她做些什麼?她怎麼去強壯,怎麼去歡迎新來的日子?她將如何去接受新的不習慣的生活,毫無把握可言。她這時來憐憫自己了,因為自己在生活上看不到一些她所料得到的結論,且象許多她所不願想不能想的事,自從一同舅父昨晚說及那事以後,就在生活上取了包圍形勢,困著自己的思想了。她在無可自解時,就想這一定是夢,一定是幻景,才如此使人糊塗,頭腦昏亂,分解不清。 舅父是理智的,理智到這時,就是把自己更冷靜起來,細細的安排安排,細細的打算。他想處置這事使大家皆幸福一點。單是為了兩人幸福,忘掉了自己,他是不幹的。單為自己,不顧及別人,他也是不幹的。在各方面找完全,所以預備同士平先生說的暫時莫說,到這時,辦公的時間已到,他不能再在家中久耽擱時間,他又同蘿說話了。 「蘿,請先相信舅父的意思是好意,完全是為大家著想,若是士平先生來時,你且莫談到我們昨晚說過的事。我把話說了,能答應我麼?」 「我不大懂呢?」 「為什麼不懂?你應當讓舅父去想一陣,勻出一點時間思索一下,看看這事情,現在舅父所處的地位,是很可憐的地位。」 「若是說謊是必須的事,我照到舅父意見做去。」 「說謊一定是必須的。你若會說謊,我們眼前就不至於這樣狼狽了。」 「我知道了,答應舅父了。」 「答應了是好的。你不必說謊,但請你暫且莫同他談到我已經知道這件事。這也並不完全是為舅父,也是為你。」 「我明白的。對於舅父因這事所引起的煩亂,全是我的過錯。」 「你的過錯嗎?你這樣勇於自責,可是對事情有什麼補救?」 蘿不作答,心裡想得是,「我能補救,就是我告你我並不想嫁他,也從不曾想到過。」 舅父見到蘿沒有話說了,自己就覺得把話苛責到蘿是不應當的殘酷行為,預備走出去,這時士平先生卻在客廳門出現了。士平先生見到了紳士,似乎有點忸怩,紳士也似乎心上不安,兩人握了手,紳士就喊蘿:「蘿,蘿,士平先生來了,……」他還想說「你陪到他坐,我要去辦公去了,」可是話不說下去,他把老友讓到廊下,一面很細心的望到這兩個人的行為,一面自己把身體也投到一個籐椅裡去了。 蘿把頭抬起,望了士平先生一會,又望了舅父一會,感到一種趣味,兩個紳士的假扮正經懵懂的神氣,使她忍不下去,忽然笑出聲來了。 這兩個人心上想些什麼,打算些什麼,蘿是完全知道的。 她知道舅父的秘密,也知道士平先生的秘密,她看到面前是兩個喜劇的角色。 因為那兩個人都不及說話,她就說: 「舅父,你忘記你的時間了,你難道還要同士平先生談戲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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