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二 家(3)


  女角蘿不說什麼了,也想:「一個頑固的人,是常常用似是而非的理智保護自己安全的。」但是,另外又不得不想到,「舅父是對的,人到中年了,理智透明,在任何情形下總能有更好的解釋為自己生活辯護。」

  議論上雖然如其他時節一樣,還是舅父勝利,表面上,則仍然是舅父到後表示了投降,說了一些文學改造思想的樂觀的話象哄小孩子,於是舅父辦公去了。紳士走後,女角蘿重新拿起畫報來看了一會,覺得無聊,想到一個熟人家去找一個女友,正想去打一個電話,問問什麼時候可以去,到話機邊時,鈴子卻急劇的響了。

  拿了耳機問,「找誰?」

  「……」在那一邊不知說了些什麼話。

  「你找誰?這是吳宅。……是的,是吳宅。……是的,我就是蘿!」

  「……」那邊的人說了許久許久。

  「我要到別處去。」

  「……」

  「也好,我就等你。」

  「……」

  「怎麼,為什麼又不來了?」

  「……」

  「我說也好,難道就說錯了嗎?」

  「……」

  「不來也沒有什麼要緊。你不歡喜來我也不勉強你。天氣使你脾氣壞得很,你莫非發燒了。昨天睡得不好嗎?今天不上課,士平先生也不在學校了麼?我本來還想來找你同士平先生,到我這裡來吃中飯,既然生了氣,就不要來也好。……你不看到報紙麼?我這裡才……怎麼,生誰的氣?好,我聽得出你意思,算了吧。」

  像是生了氣,不願再聽那一邊傳來的話,拍的把耳機掛上,過一刻,忽然又把它拿到手上,聽了一會,線已經斷了,就重新掛上,癡癡的站立到電話旁有好一會。

  想到了什麼事情,忽然又發笑了,仍然走到原有一個地位上坐下,還仍然打算到那種事情,本來預備為另外一個打電話,這時又不想出門了。走到窗子邊去望望外面那片小小的草地,時間是五月初旬,草地四角的玉蘭花早過去了,白丁香也過去了。一株怯弱瘦長的石榴,擠在牆角,在樹尖一個枝子上綴上了一朵紅花,另外夾牆的十姊妹花,零零落落的還有一些殘餘沒有謝盡。在窗邊,有四盆天竹,新從花圃買來的,一個用人正在重新搬移位置。時間還只八點鐘,因為外面早上太陽似乎尚不過烈,蘿便走出到草坪去看用人做事情。

  太陽雖已經出了好一會,早上的草地還帶些濕氣。有些地方草上露珠還閃著五色的光,一個白燕之類的小雀,掛在用人所住那小屋裡啾啾唧唧的叫著。遠遠的什麼地方,也聽到一個雀子的聲音。

  在草地上走了一會兒的蘿,想到還是要打一個電話,就在草地上叫喊正在二樓揩抹窗戶的娘姨,為叫五八八四,××學校,陳白先生說話。娘姨不到一會兒就站到那門口邊了,說得是北方口音。

  「陳先生出門啦。」

  「再叫張公館,找四小姐,說我問她,什麼時候可以到我這裡來。我是無事可作的,若是她在家,或者我到她那兒去。」

  因為電話接通了,說是就可以去,蘿走到樓上臥室去換鞋子,把鞋子換過後,拿了皮夾子,正想出門,到了樓下客廳,就聽到娘姨在後門同一個人說話,聲音很熟。娘姨拿了名片進來,知道是陳白了,說請進來,一會兒這美貌男子就來到客廳中了。

  他們沒有握手,沒有說話,等娘姨去拿取煙茶時,兩人對望著,陳白就笑說,「生我的氣!」

  蘿也笑了,「是誰生氣?我是……」

  「早上特別美了一點,」這男子這樣估計到對面的蘿,本來已經坐下了,就重新站起來,想走到蘿身邊去,娘姨卻推了小小有輪子的長方茶几在那門邊出現了。陳白就做著要報看的樣子,拿了報重新到自己位置上去,望著蘿笑。

  今天的陳白是一切極其體面的。薄佛蘭絨洋服作淺灰顏色,臉上畫著青春的符號,站起身時矯矯不群,坐下去時又有一種特殊動人風度。望到陳白的蘿,心裡為一些事所牽制,有一點糾紛不清。她要娘姨再叫一次電話,叫張公館找四小姐說話,娘姨還不明白是為什麼意思,蘿就自己走到客廳後面去了。陳白聽到電話中的言語,知道她要出去,又聽到說有客來到不去了,就把剛才在路上時所過慮到的一切問題放下了。等到蘿回來時,他就用一種不大誠實也不完全虛偽的態度同蘿說:「既然約好了別人,我們就一同出門也好,為什麼又告別人不去?」

  「你這話是多說的。」

  「我是實在這樣想的。」

  「你來了,我去做什麼?」這樣說過話的蘿,望到陳白臉上有一種光輝,她明白這男子如何得到了剛才一句話,培養到他自信,心中就想,「你用說謊把自己變成有禮貌懂事,又聽著別人的謊話快樂起來,真是聰明不凡。」

  陳白說,「我只怕你生氣,所以趕來認罪。」把話說著,心裡只想「這一定不好生氣了」。

  像是看得清楚陳白的不誠實處,蘿說,「認罪,或者認錯,是男子的——」「是男子的虛偽處,但毫無可疑的是任何女子都用得著它。女子沒有這個,生存就多悲憤,具歇斯迭裡亞病狀,」這個話雖在陳白口中,卻並沒有說出。他只說,「這是男子很經過一些計劃找出唯一的武器!」

  蘿不承認的做了一個嬌笑。她說出了她要說的話。「這是男子的謙卑,因為謙卑是男子對女人唯一的最好的手段。」

  「好象是那樣的,但如象你這樣人就不頂用了。」

  「我不是那種淺薄的人,用得著男子的謙卑,作為生活的食糧。」

  「為什麼你就在別人說出口以前,先對自己來作一個不公平的估價?我想說,出你不會受這種撫熨,因為你是不平凡的。但你卻聲明,說自己不是淺薄的人,你這一聲明,我倒為難了。」

  「為難嗎?我看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至於為難。」這也是嘲笑也是實情,意思反面是,「只有一個女子,她的柔情,要顧全一切,才會為難。」陳白是明白這意義的。因為這是對於他的間接的一句獎語,身為男子的他,應在女子面前稍稍謙虛一點,才合乎身分,他就選擇那最恰當的話語說下去。

  他說了,她又照樣打算著說下去,說話的態度,比昨晚上演戲時稍稍不同了一點。兩人都覺得因這言語,帶入一個新的境界裡去了。

  兩個人今天客氣了一點,是因為兩人皆很清楚,若不虛偽,這昨晚上友誼的裂痕就補不來了。兩人到後看看,都明白是平安了,就都放了心,再談下去,談到一切的事情,談到文學,談到老年與少年。談到演戲,就拿了當天時報畫報作為主題,繼續說了大半天,因為兩人的相都登載到上面。

  到後陳白走了,蘿覺得今天比往天幸福了許多。又覺得這是空的,且覺得自己仍然還在演戲。天氣有點悶熱,人才會有這樣許多空想,為了禁止這情感的擴張,她彈了一會鋼琴,看了一會書,又為一個北京朋友寫了一封信。

  舅父回家午飯時,帶了士平先生一塊兒回來。士平先生一見到蘿就問,「看到報上的報道沒有?」

  「豈止看到,看到還要生氣!」

  「這是為什麼?」

  「太說謊得太可笑了。」

  「一個記者說謊是法律許可的。並且說到你的成績,也是大家公認的。」

  「我知道,這因為我是女子,那些男子對女人的話,除了讚美我不明白還有什麼別的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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