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二 家(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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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演這樣戲?」 女角蘿聽到這個問話,以為是舅父同往日一樣,又在挑戰了,就說,「除了這戲沒有別的可演。」 「你同士平先生在一處,近來思想也越不同了。」 「是不好,還是好?」這女子望到紳士,神氣又嬌又似乎很認真。 那中年紳士笑著不答,看到報紙已經來了,就取了報紙看,看那演劇紀錄,先是站到不動,到後,微笑著,坐在一個沙發上去了。 女角蘿在舅父面前是早就有了說話習慣的。她看到舅父的生活,感到一種敵視,這敵視若不是為了中年人的秩序生活而引起的反響,就不知從何而起的。她常常故意來同這中年紳士為難,因為有這樣一個舅父,她才覺得她是有新思想的人物。她從一些書上,以及所接觸的新言行上,找到了一種做人的道德標準,又從舅父這方面,找到了一個辯論攻擊的對象。她每每同舅父辯論,一面就在心中嘲弄憐惜這個中年紳士,總以為舅父是可憐憫的。 有時她還抱著了一種度世救人偉大的理想,才來同舅父談文學政治與戀愛,望著舅父搖擺那有教養的頭顱,望著那種為固持所形成的微笑,就更加激起了要挽回這紳士新生的欲望。這中年舅父,有時為通融這驕傲而美麗的唯一甥女起見,說了幾句調和的話時,她看得出這是舅父有意的作為,卻仍然自信這作為也是自己的努力的結果,才能有這點成績,使他妥協屈服。 為了這時又動了要感化舅舅的願心,想了一會找著說話的開端,她說,「舅父,你還說你是老革命黨,為什麼就這樣……」那中年人把報紙略略移開一點,「你是說我太頑固了,是不是?……你看到這紙上的記載沒有?他們說你是唯一的好角。他們這樣稱讚你,我真快樂。」 因為先前的話被舅父支吾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女人感到不平。舅父是最歡喜狡遁的,雖然她是歡喜稱讚的人,這時可不行!她要在革命題目上說話!她的心是革命的,她的血是革命的。她把聲音提高了一點,「我說舅父不行。你這樣不行。」 「要怎麼樣才行?」 「你想你年輕時做些什麼事情?」 「年青時糊塗一點,做糊塗事。」 「就算是糊塗,要改過來,要重新年青,重新做人,舅父是知道的!」 「改!明天改吧,後天又改吧,這就是年青!重新做人,你要我去上臺為你當配角,還是要我去做別的?」 「你當按照你能力去做,國家才能向上。士平先生年紀不是同你差不多嗎?你看他多負責,多可尊敬。舅父,我覺得你那……」「又是現的,不要說了。士平先生是學戲劇的人,他就做他的藝術運動,舅舅學經濟,難道也應當去導演一個劇本麼?」 「學經濟何嘗不可以革命。」 「怎麼辦?我聽你提出問題來。」 「×××也是學經濟的人。」 「×××寫小說,不錯,這是天才,我看你們做戲做運動都要靠一點兒天才。」 「你說到一邊去了,故意這樣。」 「那你要怎麼講?試告我,舅舅怎麼去做一個新人,我當真是也想同你們一樣年青一點的,舅舅很願意學學。」 女角蘿想了一會,不做聲了。因為平時就只覺得舅父不及士平先生可尊敬,可是除了演戲耐煩以外,士平先生還有什麼與舅父不同,要她說來也很為難。若是說舅舅不應當一個人住這樣一棟房子,那麼自己住到這裡也不該,可是這房子實在也似乎比其他地方便利清靜許多。若說是舅父不讀書,那麼這更無理由了,因為這中年人對於關稅問題,是國內有數的研究者。(若說舅父不應有紳士習氣,則這人也不象比一個缺少紳士禮貌的人有什麼更不好。) 總而言之,她不滿意的,不過是舅父的中年人的守秩序重理知生活態度,與自己對照起來不相稱。另外沒有什麼可言了。因為無話可說,她偷看了一下紳士舅父的臉,舅父仍然閱看報紙等候回答,從容不迫。這中年人雖然是一個地道紳士,可是中國紳士的拘迂完全沒有。一切都可以同這甥女談及,生活與男女,只要甥女歡喜,都毫無忌諱可言,這紳士,實在已經是一個難得的紳士了。 這時想不出什麼具體話可言的女角蘿,有點害臊,有點生氣,因為即或沒有什麼可說,舅父安詳的態度,總給年青人起一種反感。她見到舅父又在笑了,舅父把畫報拿去,看了又看,望到自己甥女工人裝束的扮相,覺得很有趣味,半晌還不放手,蘿就說,「舅舅你學經濟,你知道他們紗廠如何虐待女工沒有?」問這個話,仿佛就窘倒了這個中年人,所以說過後自己覺得快樂了,見到舅舅不作聲就又說,「我為你們害羞,為紳士學者害羞,因為知道許多書,卻一點不知道書以外是什麼天地!權威在一切有身分人手上,從無一個人注意到那些肮髒人類。我聽人說,他們的生活,如何的痛苦,如何的不象人,坐在機器邊做十六點鐘工,三角錢一天,黃臉瘦臉每一個人都有一種病,肺病死了一個又是一個……這些那些過了一些悲慘日子都死了,從無一個人為說一句話,從無一個人注意到他們,我以為這應當是你們的羞辱!你們能夠幫忙說話都不說話,你們那種安詳我以為是可羞的!」 那中年人還是保持到長者身分,溫和而平靜,微微的含笑,一面聽著一面點頭。對於這種年輕人的簡單責備,他很覺得有趣。他其所以無從動怒,一則是自己的見解不同,二則還是因為說這個話的是自己同胞姐姐的一個女兒,看到從小孩變成大人,同時還那麼美麗純潔。他以為這是一種很好的見解,就因為這見解是出於自己的甥女口中,一個女子這麼年紀,僅僅知道人生一點點,能夠說出這種天真爛漫同時也是理直氣壯的話,實在也很動人。他一面自然有時候也在心上稍稍驚訝過,因為想不到甥女這種自信力與熱忱,會從那個柔懦無能的姐姐身邊培養出來。他看了看畫報上相片,又看看坐在那裡神氣旺盛的甥女樣子,為一種青春的清晨的美所騷亂,望到那神氣,忖想得出在這問題上,年輕人還有無數的話要說,就取了一個父親對待小孩子的態度,驚訝似的說道:「你從什麼地方聽到這些事情?」 她不說從什麼地方明白這些,卻把問題反問紳士,「我只問,舅父應不應當知道這種人類可羞的事情?」 這中年男子,心中想就,「人類可羞的事情難道只是這一點?」但他卻答得很好,「我是也害羞的,因為知道得比你還多。中國的,世界的,都知道一點,不過事情是比害羞還要緊一點的,就是這個是全部經濟組織改造問題,而且這也是已經轉入國際的問題,不是做慈善事業的賑濟可以了事,也不是你們演戲那樣,資本家就會如戲上的覺悟與消滅!」 「若是大家起來說話,不會慢慢的轉好嗎?」 「說話,是的!一個文學家,他是在一個感想上可以解決一種問題,一個社會問題研究者,他怎麼能單靠發揮一點感想,就算是盡職?」 「那你是以為感想是空事了。」 「不是空事。文學或戲劇都不是空事。不過他們只能提出問題,來使多數人注意,別的什麼也不能作。並且解決問題也照例不是那多數的群眾做得到的。」 「我頂反對舅父這個話。解決問題是專門人才的事,可是為鞏固制度習慣利益而培養成就的專門人材,他們能做出什麼為群眾打算的事,我可不大相信!」 「你這懷疑精神建設到什麼理由上?」 「我看舅父就是他們的一個敵人!」 「你自己呢?」 這個話使女角蘿喑啞了,低下頭去害羞了。她想說,「我是同志,」但說不出口。這個純粹小有產階級的小姐,她沉默了一會,才故意加強調子說,「我自然要為他們去犧牲。」紳士聽到這個話莞爾而笑了,他說,「能夠這樣子是好的。因為年輕,凡是年輕,一切行為總是可愛的,我並不頑固以為那是糊塗,我承認那個不壞。你怎麼樣犧牲?是演戲還是別的?」 做著任性的樣子,她說,「我覺得什麼是為他們有益,我就去做那種事。」 「演戲也不錯。」 「是呀,我要演許多戲,我相信好戲都能變成一種力量,放到年青人心上去,掀動那些軟弱的血同軟弱的靈魂。」 紳士想:「這力量不是戲劇,是你的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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