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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城(2)


  保安隊兵同漆匠過不久都加入了這種語言戰爭。末了自然是「公事」戰勝了「私欲」,把雞捉去了兩隻,留下那只毛色頂好看的筍殼色母雞陪老太太。局長臨走時,放了八元錢到條凳上,恐風吹去,用個小石子壓住。向漆匠吩咐說:「他們在這裡做什麼工?學生來宣傳,趕快去聽!」

  漆匠咕嚕咕嚕笑著,對老太太望著,「老太放不放我們去看戲?局長說……」王老太太怪不高興,氣衝衝的說:「局長要你們看戲,你們今天不算工你就看去。我一天還死不了,不忙進棺材。你們就去,啃雞骨頭去!」

  漆匠搭搭訕訕走過壽材邊去,心中還是笑著。局長帶著兩隻雞走了。可是不到一會兒,縣裡又有人來傳話,要人去聽宣傳,把漆匠叫走了。老太太捏了幾張鈔票走向臥房,把票子放到枕頭下。翻開籮子數了一會雞卵,心中很懊惱。出臥房時無心再在簸箕邊做事,眼看那只雞啄蕎麥也不過問。踱到側屋去看自己百年壽材,又拿起漆匠用的排筆來刷了兩下,見一個蒼蠅正粘在漆上,口中輕輕的說著:「你該死!」她好象聽到雞叫,心想一定是局長在劉保長家捉雞。記起局長說的劉保長「慷慨大方,急公好義」,心中不大服氣,正擬走走出到村子頭去看看,是不是當真捐五隻雞,老財主回家來了。

  老財主走後,把那八塊錢也帶走了。老的說,雞吃的是王家穀子,賣雞得了錢,不能算私房留下。同老太太爭吵了兩句。老太太爭論不過,只好讓他把錢拿走。老太太非常慪氣,飯也不吃。可是事不相干,媳婦們和小孫子誰也不曾注意到這件事。因為吃過飯,大家都進城看「宣傳」,趕熱鬧去了。

  下午三點左右,宣傳隊就騎了縣署代雇的幾十匹馬,離開了小縣城,浩浩蕩蕩向車站走去了。縣長在城門邊送走宣傳隊後,到街上去看看,茶館老闆拿了三個信送給縣長看,說是宣傳隊今天替出征家屬寫給前線家裡人的,一共三封。既不知道收信人軍隊番號,也不知駐防地點,不好付郵,請縣長作主。縣長看看那個信,寫的是:我忠勇的健兒,時代輪子轉動了,帝國主義末日已到,歷史的決定因素不可逃避。在前方,你們流血苦戰,在後方,宣傳人員流汗工作,全民一致爭取最後的勝利已經來到……縣長看看不大懂,看不下去,把眉頭皺皺,心想,這是城裡學生作的白話文,鄉下人不會懂的,鄉下人也用不著。

  為什麼不說說莊稼、雨水、大黃牛同小豬情形?把信袖了就向衙署走去。衙署前貼了許多標語,寫的是美術字,歪歪斜斜,不大認識。縣長輕輕的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

  「美術字,怎麼回事?怎麼不寫何紹基、柳公權?」其時幾個保安隊兵士正抬了從民家借來的桌椅板凳,從衙署出來,就告訴他們不許弄錯,要一一歸還。

  同樣時間康街村子裡小學生看熱鬧回來,大家學會了一個抗敵歌,有個師範生帶領孩子們高高興興的大聲唱著新學會的歌曲,村前村後遊行。油漆匠正回到王老太太側屋來收拾傢伙。王老太站在大院中,一見兩個油漆匠,就說:「姓曾的,你回來了!今天可不算賬,你要錢,到縣長那裡告我去。」

  聽到歌聲,想起建設局長說的話,接著又說:「轟炸機,轟炸機,油炸八塊雞,你們吃了我的雞做了些什麼事!水桶大炸彈從半天上掉下來,你們抱了炸彈向河裡跳?」兩個油漆匠咕咕笑著,不知說什麼好。

  老太太又說:「你們看戲了,是不是?我說真話,今天可不算工錢。」

  「不要緊,老太太。你百萬家當,好意思不把錢?老先生說明天請我們喝酒,答應一個人喝半斤。」

  提起老官官,老太氣得開口不來。拾石子追逐那只筍殼色母雞打著,「你個扁毛畜生,你明天發瘟死了好,活下來做什麼?」

  第二天城裡上了報,說起這次下鄉宣傳,把做戲、演講、慰勞、訪問並代出征軍人家屬寫信,各種事情都用宣傳口吻很熱鬧的敘述到了,卻不曾提及把個小縣長忙得什麼樣子,花了多少錢。王老太太失雞事小,自然更不會提起。

  作者附記

  大家都說「下鄉宣傳」,這件事自然很好。可是宣傳並不止是靠「熱情」,還需要知識,需要知識,似乎比熱情多一些。想教育鄉下人,得先跟鄉下人學學,多明白一點鄉下是什麼,需要什麼,與城裡有多少不同地方。我眼看到一個私人服務團下鄉,就中還有一個小親戚,很熱心的隨同這個組織下鄉,擔任寫信工作,寫了上面那類信。並且向我說,那次下鄉「很有趣味」。我還看到縣長,看到那老太太。實在覺得很悲哀。我們一切好的願望好的行為背後推動的是熱忱,希望達到的是效果。鄉村有些什麼,需要什麼,的確應當多知道些,值得多知道些。這裡所寫雖只是西南省份一個小縣中情形,說不定還可給下鄉的朋友一點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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