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小砦及其他 | 上頁 下頁
虹橋(2)


  他們吃維他命丸子,看美國愛情電影,就已佔據了生命的大部分。

  凡讀了些政治宣傳小冊子的,就以為人生只有「政治」重要,文學藝術無不附屬於政治。文學中有朗誦詩,藝術中有諷刺畫,就能夠填補生命的空虛而有餘,再不期待別的什麼。具有這種窄狹人生觀的多數靈魂,哪需要這個荒野、豪華、而又極端枯寂的自然來滋潤?現代政治唯一特點是嘈雜,政治家的夢想即如何促成多數的嘈雜與混亂,因之而證實領導者的偉大。第一等藝術,對於人所發生的影響,卻完全相反,只是啟迪少數的偉大心靈,向人性崇高處攀援而躋的勇氣和希望。它雖能使一個深沉的科學家進一步理解自然的奧秘與程序,可無從使習慣于嘈雜的政治家以及多數人覺得有何意義。

  因之近三十年來,從現代政治觀和社會觀培育出來的知識分子,研究農村,認識農村,所知道的就只是農村生活貧苦的一面。一個社會學者對於農村言改造,言重造,也就只知道從財富增加為理想。過去宗教迷信對之雖已無多意義,目前政治預言對之也無從產生更多意義。增加財富固所盼望,心安理得也十分重要。城市中人既無望從文學藝術對於人生作更深的認識,也因之對農民的生命自足性,以及屬￿心物平衡的需要,永遠缺少認識。

  知識分子需要一種較新的覺悟,即欲好好處理這個國家的多數,得重新好好的認識這個多數。明白他們生活上所缺乏的是什麼,並明白他們生活上還需要豐富的是些什麼。這也就是明日真正的思想家,應當是個藝術家,不一定是政治家的原因。政治家的能否偉大,也許全得看他能否從藝術家方面學習認識『人』為准……」

  無端緒的想像,使他自己不免有點嚇怕起來了。其時那個紫膛臉的夏蒙,也正為處理面前景物感到手中工具的拙劣,帶著望洋興嘆的神氣,把畫具拋開,心想:「這有什麼辦法?這哪是為我們準備的?這應當讓世界第一流音樂作曲家,用音符和旋律來捉住它,才有希望!真正的欣賞應當是承認它的偉大而發呆,完全拜倒,別無一事可以做,也別無任何事情值得做。我若向人說,兩百裡外雪峰插入雲中,在太陽下如一片綠玉,綠玉一旁還鑲了片珊瑚紅,靺鞨紫,誰肯相信?

  用這個遠景相襯,離我身邊不到兩裡路遠的松樹林子那一頭,還有一截被天風割斷了的虹,沒有頭,不見尾,只直杪杪的如一個彩色藥杵,一匹懸空的錦綺,它的存在和變化,都無可形容描繪,用什麼工具來保留它,才能夠把這個印象傳遞給別一個人?還有那左側邊一列黛色石坎,上面石竹科的花朵,粉紅的、深藍的、鴿桃灰的、貝殼紫的,完全如天衣上一條花邊,在午後陽光下閃耀。陽光所及處,這條花邊就若在慢慢的燃燒起來,放出銀綠和銀紅相混的火焰。我向人去說,豈不完全是一種瘋話或夢話?」

  小周見到夏蒙站起身時,因招呼他說:

  「夏大哥,可畫好了!成不成功?」

  夏蒙一面向小周走來,一面笑笑的回答說:「沒有辦法,不成功!你看這一切,哪是為我們繪畫準備的?我正想,要好好表現它,只是找巴哈或悲多汶來,或者有點辦法。可是幾個人到了這裡來住上半年,什麼事不會做,倒只打量到中甸喇嘛廟去作和尚,也說不定——巴哈的誠實和謙虛,很可能只有走這條路,因為承認輸給自然的偉大,選這條路表示十分合理。至於那個大額角豎眉毛的悲多汶,由於驕傲不肯低頭,或許會自殺。因為也只有自殺,才能否定個人不曾被自然的壯麗和華美征服。至於你我呢?我畫不好,簡直生了自己的氣,所以兩年前即放棄了作大畫家的夢,可是間或還手癢癢的,結果又照例付之一歎而完事!你倒比我高明,只是不聲不響的用沉默表示讚歎!」

  「你說我?我想得簡直有點瘋!我想到這裡來,表示對於自然的拜倒,不否認,不抵抗,倒不一定去大廟中做喇嘛出家,最好還是近人情一點,落一個家。有了家,我還可以為這片土地做許多事!『認識』若有個普遍的意義,居住在這地方的人,受自然影響最深的情感,還值得我們多留點心!我奇怪,你到了這裡那麼久,熟人又多,且預備長遠工作下去,怎不選個本地女人結婚?」

  「哈哈,那你倒當真是更進一步,要用行動來表示了。機會倒多的是,不過也不怎麼容易!因為這不止需要克服自己的勇氣,還要一點別的。」

  「你意思是不是說對於他人的瞭解?我剛才一個人就正在胡思亂想,想到中國當前許多問題。中國地方實在太大,人口雖不少,可是分佈到各地方,就顯得十分隔離。地域的隔離還不怎麼嚴重,重要的還是情緒的隔離。學政治經濟的,簡直不懂得佔據這大片土地上四萬萬手足貼近泥土的農民,需要些什麼,並如何來實現它,得到它。由於只知道他們缺少的是什麼,全不知道他們充足的是什麼,一切從表面認識,表面判斷,因此國家永遠是亂糟糟的。三十年改革的結果,實在只作成一件事,即把他們從田中趕出,訓練他們學習使用武器,延長內戰下去,流盡了他們的血,而使他們一般生活更困難,更愚蠢。我以為思想家對於這個國家有重新認識的必要。這點認識是需要從一個生命相對原則上起始,由愛出發,來慢慢完成的。政治家不能做到這一點,一個文學家或一個藝術家必需去好好努力。」

  「老弟,你年齡比我們小,你理想可比我們高得多!理想的實證,不是容易事。可是我相信是能用行為來實證理想的。到有一天你需要我幫忙時,我一定用行為來擁護你!」

  「好,我們拍個巴掌。說話算數。」

  另外兩個還在作畫的,其中一個李粲,本來用水彩淡淡的點染到紙上山景,到頭來不能不承認失敗,只好放下這個拙劣的努力,回轉身對松林磐石黑綠錯雜間卸除馬馱的眼前景象,隨意勾幾幅小品,預備作遊記插圖。但是這個工作平日雖稱擅長,今天卻因為還有那個馬串鈴在松林中流宕的情韻,感到難於措手。聽到兩人拍手笑語,於是放下畫具向兩人身邊走來。

  「不畫了,不畫了,真是一切努力都近於精力白費!我們昨天趕街子,看到那個鄉下婦人,肩上一扇三十斤大磨,找不到主顧,又老老實實的背回家去,以為十分可笑。可是說得玄遠一點,那個行為和風景環境多調和!至於我們的工作,簡直比那鄉下婆子更可笑。我們真是勉強得很!」

  小周說:「可是你和小李這次在省裡開的寫生展覽會,實在十分成功,各方面都有好評!」

  李粲說:「這個好評就更增加我們的慚愧。我們的玩意兒,不過是騙騙城裡人,為他們開開眼界罷了。就象當前你見到的,我是老早就放棄了作畫家的。去年四五月間,我和一群本地人去中甸大廟燒香,爬到山頂上一望,有十個昆明田壩大的一片草原,鬱鬱青青完全如一張大綠毯子,到處點綴上一團團五色花簇,和牛群羊群。天上一道曲虹如一道橋樑,斜斜的掛到天盡頭,好象在等待一種虔誠的攀援。那些迸香的本地人,連兩個小學校長在內,一路作揖磕頭,我先還只覺得可笑,到後才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即這些人比我們活得謙卑而沉默,實在有它的道理。他們的信仰簡單,哀樂平凡,都是事實。但那些人接受自然的狀態,把生命諧合于自然中,形成自然一部分的方式,比起我們來賞玩風景搜羅畫本的態度,實在高明得多!我們到這裡來只有四個字可說,即少見多怪。

  這次到省裡,×教授問我為什麼不專心畫畫,倒來寫遊記文章。文章不好好的寫下去,又換了個方向,弄民俗學,不經濟!我告他說,×先生,你若到那兒去一年半載,你的美術史也會擱下了。我們引為自誇的藝術,人手所能完成的業績,比起自然的成就來,算個什麼呢?你若到大雪山下看到那些碗口大的杜鵑花,完全如彩帛剪成的一樣,粘在合抱粗三尺高光禿的矮樁上,開放得如何神奇,神奇中還到處可見出一點詼諧,你才體會得出『奇跡』二字的意義。在奇跡面前,最聰敏的行為,就只有沉默,崇拜。因為仿擬只能從最簡陋處著手,一和自然大手筆對面,就會承認自己能做到的,實在如何渺小不足道了。故宮所藏宋人花鳥極有個性的數林椿,那個卷子可算得是美術史的瑰寶,但比起來未免可笑!」

  紫膛臉的夏蒙,見洛下書生還不曾放下他的工作,因此向小周說:「我們都覺得到這裡來最好是放棄了作畫家的夢,學學本地人把本身化成自然一部分。生活在一幅大畫圖中,不必妄想白用心力。可是李大哥呢,他先是說顏色不夠用,我來寫吧,來把徐霞客當年不曾到過的,不曾記下的,補寫一本西南遊記吧。雖承認普遍顏色不夠用,可並不知道文字也不大濟事!到後來遊記也不寫了,學考古了。上次到劍山去訪古,來回八天,回麗江時,背上扛了個沉甸甸的包袱,告人說是得了寶物。我先也還以為他是到土司處得了個大金碗銀藏輪。解開一看,原來是一塊頑石!只因為上面刻了一個象形文字的咒語,就扛了這石頭跋涉近十天。他的麼髿文字辭典的工作,就正是從這個經驗起始的!這比我們昨天看到那個扛磨石婦人,自然大不相同……至於那位呢,總還不死心。你看他那個神氣,就可知一定還在……」說得三個人都不免笑將起來。

  在遠處的李蘭,知道幾個人說的話與他必有關,因此舞著手中那個畫冊子應答說:「你們又認輸了,是不是?我可還得試一試!你們要的是成功,所以不免感覺到失敗。我倒只想盡可能來從各方面作個試驗。」

  話雖那麼說,但過不多久,走過幾個朋友身邊時,大家爭來看他的畫稿,才知道他勾勒的十幾幅畫稿,還只是一些大樹,樹林中一些散馬,原來那個不著跡象的遠景捕捉,他也早放棄了。

  大家把先前一時所作的幾十幅山景速寫整理出來,相互交換欣賞時,認為李蘭一幅全用水墨塗抹,只在那條虹上點染了一縷淡紅那張小景為最成功。其餘凡用色彩表現色彩的,都近於失敗。卻以為這是他的一種發現,一種創見。

  李蘭卻表示他的意見說:

  「這就是我說的經驗!不是發明,是摹仿!我記得在學校講南北宋時,××先生總歡喜稱引舊話,以為畫鬼容易,畫人難。畫奇禽異獸容易,畫哈巴狗和毛毛蟲難。寫天宮夢境容易,寫日常事物困難。人人都說××先生是當代論畫權威,都極相信他的意見。若帶他來這地方逛一年,他的講義可就得完全重寫。因為他會覺得所見到的事事物物,都完全不能和畫論相合。若寫實,反而都成了夢境,更可知道任何色彩的表現都有個限度。而限度還異常狹小,山水中的水墨畫,且比顏色反而更容易表現某種超真實的真實印象。當年顧陸王吳號稱大手筆,對於墨色的使用,一定即比彩色更多理解,從他們的遺跡上即可見出。都明白色彩的重要,像是不敢和自然爭勝,卻將色彩節約到吝嗇程度,到重要處才使用那麼一點兒。顧吳人物的臉頰衣彩那點兒淡赭淺絳,即足證明對於彩色雖不能爭勝,還可出奇。以少許顏色點染,即可取得應有效果。我知道摹仿自然已無可望,因此試學吳生畫衣緣方法塗抹一線淺紅,居然捉住了它……」

  洛下書生正把畫論談得津津有味時,小周一面聽下去一面遊目四矚,忽然間,看到山岡下面松樹林中,颺起一縷青煙,這煙氣漸上漸白,直透松林而上,和那個平攤在腳下松林作成的綠海,以及透出海面大小錯落的烏黑亂石,兩相對比,完全如一種帶魔術性的畫面。因此突然說:「你們看這個是什麼!一片綠,一團團黑,一線白,一點紅,大手筆來怎麼辦?在畫上,可看過那麼一線白煙成為畫的主題?有顏色的虹,還可有方法表現,沒有顏色的虹,可容易畫?」

  那個出自馬幫炊食向上颺起的素色虹霓,先是還只一條,隨即是三條五條,大小無數條,負勢競上一直向上升騰,到了一個高點時,於是如同溶解似的,慢慢的在松樹頂梢攤成一張有形無質的乳白色罽毹,緣著淡青的邊,下墜流注到松石間去。於是白的、綠的、黑的,一起逐漸溶成一片,成為一個狹而長的裝飾物,似乎在幾個年青人腳下輕輕的搖盪。

  遠近各處都鍍上夕陽下落的一種金粉,且逐漸變成藍色和紫色。

  日頭落下去了,兩百裡外的一列雪岫上十來個雪峰,卻轉而益發明亮,如一個一個白金錐,向銀青色泛紫的淨潔天空上指。

  四個人都為這個入暮以前新的變化沉默了下來,尤其是三個論畫的青年,覺得一切意見一切成就都失去了意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