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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砦(5)


  憨子不離家,也不常到河街成天粘在小娼婦身邊,不過上山得到了點新鮮山果時,才帶到河街來給桂枝,此外就是桂枝要老娘去叫來的。人來時常常一句話不說,見柴砍柴,見草挽草,不必囑咐也會動手幫忙。無事可作就坐在灶邊條凳上,吸他那枝老不離身的羅漢竹旱煙管,一面吸煙一面聽老娘談本街事情。本來說好留在河街過夜,到了半夜,不湊巧若有糧子上副爺來搭鋪過夜,憨子得退避,就一聲不響,點燃一段廢纜子,獨自搖著那個火炬回轉洞穴去,從不抱怨。時間一多,倒把老娘過意不去,因此特別對他親切。桂枝也認定憨子為人心子實,有包涵,可以信託,緊貼著心。

  鹽客昨晚上在此留宿,事先就是預先已約好了憨子,到時又把憨子那麼打發回去的。

  老娘燒了鍋水,把雞宰後,舀開水燙過雞身,坐在腰門邊,用小鑷子摘雞毛。正打量著把雞身上某部分留下。又想起河中漲水,三門灘打了船,河中一定有人發財。又想起憨子,知道天落雨,憨子不上山,必坐在洞中望雨,打草鞋搓草繩子消磨長日。老娘自言自語說,「憨人有憨福」,不由得咕咕笑將起來。

  桂枝正走出房門,見老娘只是咕咕笑。就問,「娘你笑什麼?」

  老娘說,「我笑憨子,昨天他說要到下江去奔前程,發了洋財好回來養我的老。他倒人好心好,只是我命未必好。等到他發洋財回來時,我大腿骨會可做棒槌打鼓了。」說了自己更覺得好笑,就大笑起來。

  桂枝不作聲,幫同老娘拔雞毛。好象想起心事,籲了一口氣。

  老娘不大注意,依然接口說下去,「人都有一個命,生下來就在判官簿籍上註定了,洗不去,擦不脫。象我們吃這碗飯的人,也是命裡排定的,你說不吃了,幹別的去,不是做夢嗎?」

  桂枝說,「娘,你不幹,有什麼不成?活厭了,你要死,抓把煙灰,一碗水吞下肚裡去,不是兩腳一伸完事?你要死,判官會說不許你死?」

  「你真說得好容易。你哪知道罪受不夠的人,尋短見死了,到地獄裡去還是要受罪。」

  「我不相信。」

  「你哪能相信?你們年輕人什麼都不相信,也就是什麼都不明白。『清明要晴,穀雨要雨』,我說你就不信。『雷公不打吃飯人』,我說你又不信。……」老娘恰同中國一般老輩人相似,記憶中充滿了格言和警句,一部分生活也就受這種字句所薰陶所支配。桂枝呢,年紀輕,神在自己行動裡,不在格言警句上。

  桂枝說,「那麼,你為什麼不相信鯉魚打個翻身變成龍?」

  老娘笑著說,「你說憨子會發洋財,中狀元,作總司令,是不是?鯉魚翻身變成龍,天下龍王只有四位,鯉魚萬萬千,河中漲了水,一網下來就可以捉二十條魚!萬丈高樓從地起,總得有塊地!」

  憨子住的是洞窟,真不算地。但人好心地好,老娘得承認。老娘其實同桂枝一樣,盼望憨子發跡,只是話說起來時,就不免如此悲觀罷了。桂枝呢,對生活實際上似乎並無什麼希望,尤其是對於憨子。她只要活下去,怎麼樣子活下去就更有意思一點,她不明白。

  市面好,不鬧兵荒匪荒,開心取樂的大爺手松性子好,來時有說有笑,不出亂子,就什麼都覺得很好很好了。至於憨子將來,男子漢要看世界,各處跑,當然走路。發財不發財,還不是「命」?不過背時走運雖說是命,也要盡自己的力,盡自己的心。凡事膽子大,不怕難,做人正派,天縱無眼睛人總還有眼睛。憨子做人好,至少在她看來,是難得的。只要憨子養得起她,她就跟了他。要跑到遠處去,她願意跟去。

  有只商船攏了碼頭,河下忽然人聲嘈雜起來,桂枝到後樓去看熱鬧,船上許多水手正在抽槳放到篷上去,且一面向沿河吊腳樓窗口上熟人打招呼。老娘其時也來到窗邊,看他們起貨上岸。後艙口忽然鑽出一個黑臉大肩膊青年水手,老娘一眼瞥見到了,就大聲喊叫:

  「秋生,秋生,你回來了!我以為你上四川當兵打共產黨去了!」

  那水手說,「乾娘,我回來了,紅炮子鑽心不是玩的。光棍打窮人,硬碰硬,誰願意去?」

  桂枝說,「你前次不是說三年五載才回來嗎?」

  那青年水手快快樂樂的說,「我想起嬌嬌,到龔灘就開了小差。」

  桂枝說,「什麼嬌嬌肉肉,你想起你乾媽。」

  這水手不再說什麼,扛了紅粉條一捆,攀船舷上了岸。桂枝忙去灶邊燒火,預備倒水為這水手洗腳。

  鹽客聽桂枝說話,問:「是誰?」

  老娘答話說,「是秋生。」

  秋生又是誰?沒有再說及。因為老娘想到的是把雞頸雞頭給秋生,所以又說,「姐夫,這雞好肥!」

  一九三七年上半年作,未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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