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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寒(2)


  她坐著,沉默著,想起男子種種的蠢處,想到有人站在她身旁時還不明白。咳嗽了。她抬頭,見到來人了。一個同事。一個蠢人中的蠢人。一個教物理學從不曾把公式忘記卻全不瞭解女人的漢子。

  「怎麼?密司忒林,一人來嗎?」

  「一個人來,想不到——」這漢子喑啞了,愛慕的情緒扼住他的喉嚨,儼然在一種苦楚中全身發抖。

  她心說,「幹嗎不說特意來相候?」她知道他想說,「請你讓我陪你走一陣。」但她因為這人的懦和笨,有點輕視這巧遇了,把臉向別處說:「園子裡今天人真不少。」

  那漢子鸚鵡似的說,「今天人真不少。」

  她不作聲了,看漢子走不走去。

  漢子不走,很可憐的無意味的轉身去折花盆裡天冬草的細芽,一個警察橐橐的響著皮靴走來,漢子手才趕忙縮回。女人笑著,漢子更顯得異常窘迫,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像的男子的事業,在目前證據下,把她心全冷了。沉默了一會,見男子還不走,就說:「密司忒林,我們走走好不好?」

  漢子很慘然的說:「好。」他先走。到後,他又後走。一切全不得體,都使她覺得無聊。這是誰的罪過呢?一些凡是女子所能給的方便,在她是已全給了他。一切鼓勵,一切提示……然而全無用處,這男子卻是那樣一個萎靡不振的東西。

  女人因為男子是個毫無用處的男子,說話轉到男性的勇敢方面來了。她半嘲弄半憐憫的問道:「密司忒林,你病了麼?」

  「……」

  「天氣到秋天,人是容易不爽快的。」

  「……」

  「這裡過一陣人就少了。」

  「……」

  男子的默然無語,是顯然取一種柔軟的戰略,取一種近於與女子眼淚同樣的武器,要憐憫,要同情,要……她看得很分明,卻一點不關心。

  他們走了一會。男子雖到稍過一陣,拘束已漸漸失去,已近於一個男子的身分了,雖而那種不必說話時的聒絮,不自然的殷勤;無自我的服從,都使她看來難受。

  她並不需要人在她面前投降。

  她需要的是一個男子。望到目前的一個想起將來,她生氣了。

  她想試一試。把計劃這樣安排,說道:

  「對不起,密司忒林,我還有點事我要走了。」

  「就回去嗎?」

  「不。」

  「……?」

  「在這裡也無聊。」

  漢子把眼望天想一想,無話可說,就又不作聲了。

  他應當向前。應當作一點比沉默還有用處的事。說是要走,那不行,非玩玩不可。再不然,走罷,我陪你去。再不然,無聊嗎,到別處去,我有的是地方。能這樣,成了。她期待那樣一句強硬而無理的話,然而不曾出自男子的口中。連話也不敢撒野,別的還配說是男子嗎?她覺得真只有走了,不再說什麼,也不回頭,也不向他道歉,走去了。男子心碎了。

  尊嚴失去了。愣著,望著這嫋娜的後影。

  他想著,頭有點昏,失了理智的平衡,不能想。他追上去了。他奔著,跑著,繞過假山,越過欄幹,女人正在前面松樹下,他趕到女人身邊去,象一個暴客,攔了路。他臉上變了顏色,全身發抖。她見到時也略微吃驚,知道他將有什麼表示。

  她故意鎮定的望著他,意思象用眼睛說,「幹嗎,蠢東西?要做就做!」

  男子也望著她。

  男子頹然了。力量消失了。本來預備說話的口又被一些東西塞住,他只虛擬一個手勢,像是要擁抱,像是說我多麼愛你呀,然而回頭飛跑了。

  到這時,才真是個全然無可救藥的過失!

  她木然的立定在那地方,也似乎有點頭昏。勉強微笑著,趕忙坐到一張長椅子。

  她想:是誰錯了?

  天已將夜,樹梢間風轉大了些。

  慢慢的才覺得有點冷。

  她起身了。無目的各處走去,走到有荷花的地方,見一張長凳上,正坐著先前在溫室所見到的那個軍官,低頭顧望殘荷。她從後面繞過去,毫不猶豫,同那漢子坐在一條凳上了。

  新時代女子,如何頭腦冷靜,能靜中觀察一切,是沒有誰將這性情詳細刻畫到一種記錄上面的。至於她,這時節卻沒有想到自己行為是在反抗還是在向墮落之路走去。

  她與那軍人,在極短時間居然成為熟人了,軍官還是先前的沉默,雖然這種沉默,已顯然轉為對於女子的離奇行動上面的注意……「你告我是誰?」他這樣問她,已是第三次。

  「我就是我。你看,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我的身上一切,都是我,並不是誰。」

  「住處?」這也是第三次。

  「你知道毫無用處。」第三次回答也如此。

  「家?」他想知道的家,是從家可以捉住一根可以牽生活的線索。

  「沒有。」她告他沒有,又說,「這不是預備作傳的事。」

  「做些什麼?」

  「你自己去猜想看看,把我位置到什麼人方面,就是什麼好了。我不反對你的瞎想。我不必告你我做些什麼事情。你說我是什麼,全在你。你說我是……」「你這人很可愛,所以應當讓多知道一點,並不是壞事。」

  「你愛我,愛我的身體,傍在你身邊你覺得快樂,這就夠了。你知道我也不討厭你。你要知道別的有什麼用處。」

  「你有點怪。」

  「可是你還疑心我是個土娼,好象只有娼婦才會如此將就一個男子。」

  他不說了,略感鹵莽的從身後抱著她的身子。

  她有一種放肆的想望。她是分分明明坐在這個軍人的身邊的。她恣肆的享受一切,大膽無畏的偎依。她所要的全已得到了。一切在先想來是心跳的事,此時已仿佛很平常的事情了。她想望那頂荒唐的一點,她願意他象一個男子。

  她知道那男子是個男子,有熱情,且有一種君子品德,一個在航空署作教官的人物,她極滿意於她的冒險。她讓那男子吻著兩隻手卻微笑著,記起那無用處的同事惶恐如貓的臉色。

  人要走了。

  「走嗎?走那兒去?我們吃飯去!我們是好朋友了!……」

  「不。不用吃飯。我要回家了。——」

  「明天?」

  「我仍然到這裡來。」

  「你不要謊我。」

  「你以為我是靠說謊來圖什麼的女人麼?」

  「我在這裡等候你,用我的心,點上火,讓它燃……」她嗤的笑了,「一個軍人,也來做詩。女人是並不以男子會說好聽的話為榮耀的。我高興來就來了,不高興,也——」「這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知道,我很想同你要好一點。你是個頂可愛的人。你真……」「你這話才是聰明人說的話。」她這樣說卻忖度,「可是你還以為就是個土娼,明天不用來了。」

  他送她出了公園,且尊重她的意見,不跟她走。她向東在燈光下走過天安門。她仍然走。她覺得她做了一個夢,如今還是在夢中,所以不怕,不悔,不……上了車。新秋的風吹到臉上,她笑了。

  「世界上男子全是蠢東西。」

  一九三〇年夏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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