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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5)


  他輕輕的輕輕的說,「二哥,二哥,那墳不知道被誰挖掘了。」

  「誰的墳呢。」

  「好象是才挖掘不久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話,帶著頑固神氣,使我疑心他已經發了狂。

  「我說,你說的是什麼人的墳?在什麼地方,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我聽人說那大辮子埋在鰱魚莊,我要去看看。我昨天到過一次,還是很好的。我今天晚上又去,我很分明記到那一條路,那座墳,不知道已經被誰挖了。」

  如不是我有點發狂,一定就是我這個朋友發了狂。我明白他所指的墳是誰埋葬在那裡了。我象一個瘋人,跳了起來,「你到過她的墳上麼?你到過她的墳上麼?你存什麼心?你這畜生……」這朋友,卻毫不驚訝,靜靜的幽悄的說,「是的!我到過她的墳上,昨天到過,今天又到過。我不是想做壞事的人!我可以賭咒,天王在上,我並不帶了什麼傢伙去。我昨晚上還看到那個土堆,一個上好土饅頭,今天晚上全變了。我可以賭咒,看到的是昨晚那座墳,完全不是原來樣子。不知誰做了這樣事情,不知誰把她從棺木裡掏出,背走了。」

  我聽到這個嚇人的報告,卻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了。但我並不說出口,因為這個人還只在我的心上一閃,就又即刻消失了。我起了一個疑問,以為是這個女子還魂,從棺木中掙扎奔出,這時節或者已經跑回家中同她的爹爹媽媽說話了。我又疑心她的死是假的,所以草草的埋葬,到後另外一個人就又把她掘出,把她救走了。我又疑心這事一定在我這個朋友有了錯誤,因為神經錯亂,忘記了方向和地位,第一次同第二次並不是在同一地方,所以才會發生這種誤會,我用許多空想去解釋,以為這件事並不完全真實。

  後來我問他為什麼要到墳邊去。他很虛怯,以為我疑心這事他一定已經知道,或者至少事後知道這主謀人是誰,他一連發了七種誓言,要求各樣天神作證,分辯他並無劫取女屍的意思。他只是解釋他並不預先帶有何種鐵器作掘墓的人犯。他極力分辯他的行為。他把話說完了,望見我非常陰沉,眼睛裡含有一種疑懼神色,如果我當時還不能表示對他的信託,他一定可以發狂把我扼死。

  我的病已完全嚇走了,我計算應當如何安置這個行將瘋狂另一時又必然瘋狂的朋友。我用許多別的話為他解說,且找出許多荒唐故事安慰這個破碎心靈。他的血慢慢的冷靜,一切興奮過去後,就不斷的喃喃的罵著一句野話。他告給我他實在也有過這種設想,因為聽人說吞金死去了的人,如果不過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復活。他又告我,第一天他還只是想像他到了墳邊,聽得到有呼救聲音,便來作一次俠義事,從墓中把人救出。第二天,他因為聽人說到這個話,才又過那裡去,預備不必有呼救聲音,也把女人掘出。可是到了那裡一看墳頭已經完全變了樣子,棺蓋掀在一旁,一個空棺張著大口等候吃人。他曾跳進棺裡去看過,除了幾件衣服以外什麼也不見。一定是有人在稍前一些時候做了這事情,這人一定把墳掘開,便把女子的屍身背走了。

  他已經不再請天神作他的偽證了。他誠實而又巨細無遺的同我說到過去一切,我聽完了他這些話,找不出任何話來安慰他了。我對於這件事還是不甚相信;我還是在心中打量,以為這事情一定是各人都身在夢中。我以為即或不是完全作夢,到了明天早上,這號兵也一定要追悔今晚所說的話語,因為這種欲望誰也無從禁止,行諸事實仍然不近人情。他因為追悔他的行為,把我殺死滅口也做得出。我這樣想著,不免有所預防,可是,這個人現在軟弱得如一個婦人,他除了懺悔什麼也不能做了。我們有一個問題梗到心上來了,就是我們對於這件事應當如何處置。是不是要去稟告一聲,還是盡那個啞謎延長?兩人商量了一會,靠著簡單的理智,認為這發現我們無權利去過問,且等天明到豆腐鋪看看。走了許多夜路的號兵,一雙瘸腿已經十分疲倦了,回來又談了許久,所以到後就睡了。我是大白天睡了一整天的人,這時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睡了。在燈影下望著這個殘廢苦悶的臉,肮髒的身,我把燈熄了,坐到這朋友身邊,等候天明。

  到豆腐鋪時間已經不早了,卻不見那年青老闆開門。昨晚上我所想起的那件事,重新在我心上一閃。門既外邊反鎖,分明不是晏起或在家中發生何等事故了。我的想像或將成為事實,我有點害怕,拉了號兵跑回連上,把這估計告給了那起過非凡野心的他。他不甚相信事情一定就是這樣子,一個人又跑出了許久,回來時,臉色啞白,說他已經探聽了別一個人家,知道那老闆的確是昨天晚上就離開了他的鋪子的。

  我們有三天不敢出去,只坐在草薦上玩骨牌。到後有人在營裡傳說一件新聞,這新聞生著無形的翅翼,即刻就全營皆知了。「商會會長女兒新墳剛埋好就被人拋掘,屍骸不知給誰盜了。」另外一個新聞,卻是「這少女屍骸有人在去墳墓半裡的石洞裡發現,赤光著個身子睡在洞中石床上,地下身上各處撒滿了藍色野菊花。」

  這個消息加上人類無知的枝節,便離去了猥褻轉成神奇。

  我們給這消息愣住了。我們知道我們那個朋友作了一件什麼事情。

  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曾到那豆腐鋪裡去,坐在長凳上喝那年青朋友做成的豆漿,再也不曾見到這個年青誠實的朋友了。至於我那個瘸子同鄉,他現在還是第四十七連的號兵,他還是跛腳,但他從不和人提起這件事情。他是不曾犯罪的,但另外一個人的行為,卻使他一生悒鬱寡歡。至於我,還有什麼意見沒有?……我有點憂鬱,有點不能同年青人合伴的脾氣,在軍隊中不大相容,因此來到都市里,在都市里又象不大合式,可不知再往哪兒跑。我老不安定,因為我常常要記起那些過去事情。一個人有一個人命運,我知道。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瞭解一個人生活裡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

  一九三〇年八月二十四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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