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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4)


  我不相信,一面從容俯下身去脫換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面前,又說是「女人死了」,使我不得不認真了。我聽清楚這話的意義後,忽然立起,簡直可說是非常粗暴的揪著了這人的領子,大聲詢問這事真偽。到後他要我用耳朵聽聽,因為這時節遠處正有一個人家辦喪事敲鑼打鼓,一個嗩呐非常淒涼的顫動著吹出那高音。我一隻腳光著,一隻腳還籠在濕草鞋裡,就拖了瘸子出門。我們同救火一樣向豆腐鋪跑去,也不管號兵的跛腳,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沒有走到,我已知道那嗩呐鑼鼓聲音,便是由那豆腐鋪對面人家傳出。我全身發寒,頭腦好象被誰重重的打擊了一下,耳朵發哄哄的聲音。

  我心想,這才是怪事!才是怪事……

  我靜靜的坐在那豆腐鋪的長凳上時,接過了朋友給我的一碗熱豆漿。豆腐鋪對面這個人家大門前已憑空多了許多人,門前掛了喪事中的白布,許多小孩子頭上纏了白包頭,在門外購買東西吃。我還看到那大魚缸邊,有人躬身焚著紙錢銀錠,火光熊熊向上直冒,紙灰飛得很高。

  我知道這些事情都是真實,就全身拘攣,然而笑了。

  我看看那豆腐老闆,這個人這時卻不如往天那樣樂觀,顯然也受了一種打擊,有點支持不住了。他作為沒有見到我的樣子,回過臉去。我又看號兵,號兵卻做出一種討人厭煩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時真有點厭煩這跛腳的人,只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沒有做過這種蠢事。

  到後我問,才知道這女子是昨天吞金死的。為什麼吞金,同些什麼人有關係,我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無法明白。(許多人是這樣死去,活著的人毫不覺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們各人都覺得損失了一種東西,但先前不會說到,卻到這時才敢把這東西的名字提出。我們先是很憂鬱的說及,說到後來大家都笑了,分手時,我們簡直互相要歡喜到相撲相打了。

  為什麼使我們這樣快樂可說不分明。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象一個花盆,不是自己分內的東西;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悵,然而當大家討論到許多花盆被一些混賬東西長久佔據,凡是花盆終不免被有權勢的獨佔,唯有這花盆卻碎到地下,我們自然似乎就得到一點安慰了。

  可是,回轉營裡,我們是很難受的。我們生活破壞無餘了。從此再也不會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夢上發癡了。我們的生活,將永遠有了一個看不見的缺口,一處補丁,再也不是完全的了。

  其實這樣女人活在世界上同死去,對於我們有什麼關係?

  假使人還是好好的活下,開差移防的命令一到,我們還有什麼希望可言?我們即或駐紮在這裡再久,一個跛腳的號兵,一個什長,這兩個寶貝,還有什麼機會?除了能夠同那兩隻狗認識以外,有何種偉大企圖?

  第二天,兩人很早的就起來,互相坐在鋪上對面,沉默無話可說。各人似乎在努力想把自己安置到空闊處去,不再給過去的記憶困擾。各人都要生氣,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脾氣就壞到這樣子。

  「為什麼眼睛有點發腫?你這個傻瓜!」

  號兵因為我嘲笑他,卻不取反攻姿勢,只非常可憐的望到我。

  我說,「難道人家死了,你還要去做孝子麼?」

  他還是那樣,似乎想用沉默作一種良心的雄辯,使我對於他的行為引起注意。

  我瞭解這點,但是卻不放棄我嘲罵他的權利。

  「跛子,你真是只癩蛤蟆,吃蟲蟻,看天上。」

  末了他只輕輕的問我,「二哥,你說,是不是死了的人還會復活?」因為這一句癡話我又數說了他好一頓。

  兩人到豆腐鋪時,卻見對面鋪門極其冷清,門前地下剩餘一些白紙錢。我們的朋友,那個年青老闆,人坐在長凳上,用手扶了頭,人家來買豆腐時,就請主顧自己用刀鏟取板上的豆腐。見我們來了,他有了一點點生氣,好象是遮掩自己的傷痕,仍然對我們微笑著。他的笑,說明他還依然有個健康的身體和善良的人格。

  「為什麼?頭痛嗎?」

  「埋了,埋了,一早就埋了!」

  「早上就埋了麼?」

  「天還不大亮就出門了的。」

  「你有了些什麼事情,這樣不快樂?」

  「我什麼也不。」

  他說了後,忙著為我們去取碗盞,預備盛豆漿給我們吃。

  坐在那豆腐鋪子裡望著對面的鋪子,心中總象十分淒涼,我同號兵坐了一會兒,就離開這個豆腐鋪子,走向一個本地婦人處打牌去了。我們從那裡探聽得這女人所埋葬的地點,在離城兩裡的鰱魚莊上。

  不知為什麼我一望到那號兵憂鬱樣子,就使我非常生氣要打他罵他。好象這個人的不歡喜樣子,侮辱我對那小姑娘的傾心一樣。好象他這樣子,簡直是在侮辱我。我實在不願意再同他坐在一個桌上打牌了,就回到連上躺在草墊上睡了。

  這夜裡跛子竟沒有回到連上來。他曾告我不想回連上去睡,我以為他一定在那婦人處過夜了,也不覺得希奇。第二天,我還是不願意出門,仍然靜靜的躺在床上。到下午來我的頭有點發燒,全身也象害了病,不想吃喝。吃了點薑糖草藥,因為必須蒙頭取汗,到全身被汗水透濕人醒來時,天已經夜了。

  我起身到大殿後面去小便,正是雨後放晴,夕陽斜掛屋角,留下一片黃色。天空有一片薄雲,為落日烘成五彩。望到這個暮景,望到一片在人家屋上淡淡的炊煙,聽到雞聲同狗聲,軍營中喇叭聲,我想起了我們初來此地那一天發生的一切事情。我想起我這個朋友的命運,以及我們生活的種種,很有點悵惘,有點悲哀。有一個疑問的符號隱藏在心上,對於這古怪人生,不知作何解釋,我的思想自然還可以說是單純而不複雜。

  我到後仍然回去睡了,不想吃飯,不想說話,不想思索。

  我睡下去,不知道有多久時間,只是把棉被蒙了頭顱,隱隱約約聽到在樓上兵士打牌吵鬧的聲音,迷迷糊糊見過許多人,又像是我們已經開了差,已經上了路,已經到了地。過去的事重複侵入我的記憶,使我重新看見號兵跌倒時的神氣。醒回時好象有人坐在我的身邊。把被甩去,才知道燈已熄滅了,只靠著正殿上的大油燈餘光,照得出有一個人影,坐在我身邊不動。

  「瘸子,是你嗎?」

  「是我。」

  「為什麼這時節才回來?」

  他把臉藏在黑暗裡,沒有做聲。我因為睡了許久,出了兩次汗,頭昏昏的,這時候究竟已經是什麼時候,也依然不很分明,就問他這是什麼時候。他還是好象不曾聽到我的話樣子,毫無動靜。

  過了一會,他才說,「二哥,真是祖宗有靈,天保佑,放哨的差一點一槍把我打死了。」

  「你不知道口令麼?」

  「我哪裡會知道口令?」

  「難道已經是十二點過了麼?」

  「我不知道。」

  「你今晚到些什麼地方去,這時才回來?」

  他又不做聲了。我看見放在米桶上兵士們為我預備的一個美孚燈,燈頭弄得很小,還可以使它光亮,就要他撚一下燈。他先是並不動手,我第二次又請他做這件事。

  燈光大了一點,我才望明白這號兵,全身黃泥,極其狼狽。臉上正如剛才不久同人毆打過樣子,許多部分都牽掣著顯著受傷的痕跡。我奇異而又驚訝,望到這朋友,不知道如何問他這一天來究竟到過些什麼地方,做了些什麼事情。我的頭腦這時也實在還是有點糊塗,因為先一時在迷糊中我還夢到他從石獅上滾下地的情形,所以這時還仿佛只是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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