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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雛再遇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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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到辰河著名的「箱子岩」上游一點,河面起了風,小船拉起一面風帆,在長潭中溜去。我正同他談及那老遊擊在臺灣與日本人作戰殉職的遺事,且勸他此後凡事忍耐一點,應把生命押在將來對外戰爭上,不宜於僅為小小事情輕生決鬥。想要他明白私鬥一則不算角色,二則妨礙事業。見他把頭低下去,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我以為所說的話有了點兒影響,心中覺得十分快樂。 經過一個江村時,有個跑差軍人身穿軍服斜背單刀正從一隻方頭渡船上過渡,一見我們的小船,裝載極輕,走得很快,就喊我們停船,想搭便船上行。船上水手知道包船人的身份,就告給那軍人,說不方便,不能停船。 趕差軍人可不成,非要我們停船不可。說了些恐嚇話,水手還是不理會。我正想告給水手要他收帆停船,讓那個軍人搭坐搭坐,誰知那軍人性急火大,等不得停船,已大聲辱駡起來了。小豹子原蹲在船艙裡,這時方爬出去打招呼: 「弟兄,弟兄,對不起,請不要罵!我們船小,也得趕路。後面有船來,你搭後面那一隻船吧。」 那一邊看看船上是一個中學生樣子人物,就說: 「什麼對不起,趕快停停!掌舵的,你不停船我×你的娘,到碼頭時我要用刀殺你這狗雜種!」 那個掌艄人正因為風緊帆飽,一面把帆繩拉著,一面就輕輕的回罵:「你殺我個雞公,我怕你!」 小豹子卻依然向那軍人很和氣的說:「弟兄,弟兄,你不要罵人!全是出門人,不要開口就罵人!」 「我要罵人怎麼樣,我罵你,我就罵你,你個小狗崽子,你到碼頭等我!」 我擔心這口舌,便喊叫他,「祖送!」 小豹子被那軍人折辱了,似乎記起我的勸告,一句話不說,搖搖頭,默然鑽進了船艙裡。只自言自語的說:「開口就罵人,不停船就用刀嚇人,真丟我們軍人的醜。」 那時節跑差軍人已從渡船上了岸,還沿河追著我們的小船大罵。 我說:「祖送,你同他說明白一下好些,他有公事我們有私事,同是隊伍裡的人,請他莫罵我們,莫追我們。」 「不講道理讓他去,不管他。他疑心這小船上有女人,以為我們怕他!」 小船掛帆走風,到底比岸上人快一些,一會兒,轉過山岨時,那個軍人就落後了。 小船停到××時,水手全上岸買菜去了,小豹子也上岸買菜去了,各人去了許久方回來。把晚飯吃過後,三個水手又說得上岸有點事,想離開船,小豹子說: 「你們怕那個橫蠻兵士找來,怕什麼?不要走,一切有我!這是大碼頭,有我們部隊駐紮到這裡,凡事得講個道理!」 幾個船上人雖分辯,仍然一同匆匆上岸去了。 到了半夜水手們還不回來睡覺,我有點擔心,小豹子只是笑。我說: 「幾個人會被那橫蠻軍人打了,祖送,你上去找找看!」 他好像很有把握笑著說:「讓他們去,莫理他們。他們上煙館同大腳婦人吃葷煙去了,不會挨打。」 「我擔心你同那兵士打架,惹了禍真麻煩我。」 他不說什麼,只把手電燈照他手上的金表,大約因為表停了,輕輕的罵了兩句野話。待到三個水手回轉船上時,已半夜過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未大明,船還不開頭,小豹子就在被中咕嘍咕嘍笑。我問他笑些什麼,他說: 「我夜裡做夢,居然被那橫蠻軍人打了一頓。」 我說:「夢由心造,明明白白是你昨天日裡想打他,所以做夢就挨打。」 那小豹子睡眼迷蒙的說:「不是日裡想打他,只是昨天煞黑時當真打了那傢伙一頓!」 「當真嗎?你不聽我話,又鬧亂子打架了嗎?」 「哪裡哪裡,我不說同誰打什麼架!」 「你自己承認的,我面前可說謊不得!你說謊我不要你跟我。」 他知道他露了口風,把話說走,就不再作聲了,咕咕笑將起來。原來昨天上岸買菜時,他就在一個客店裡找著了那軍人,把那軍人嘴巴打歪,並且差一點兒把那軍人膀子也弄斷了。我方明白他昨天上岸買菜去了許久的理由。 【原載1934年10月《水星》一卷一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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