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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雛再遇記(1)


  四年前我在上海時,曾經做過一次荒唐的打算,想把一個年齡只十四歲,生長在邊陬僻壤,小豹子一般的鄉下人,用最文明的方法試來造就他。雖事在當日,就經那小子的上司預言,以為我一切設計將等於白費,所有美好的設想,到頭必不免落空,我卻仍然不可動搖的按照計劃做去。我把那小子放在身邊,勒迫他讀書,打量改造他的身體改造他的心,希望他在我教育下將來成個知識界偉人。誰知不到一個月,就出了意外事情,那理想中的偉人,在上海灘生事打壞了一個人,從此便失蹤了。一切水得歸到海裡,小豹子也只宜於深山大澤方能發展他的生命。我明白鬧出了亂子以後,他必有他的生路。對於這個人此後的消息,老實說,數年來我就不大再關心了。但每當我想及自己所做那件傻事時,總不免為自己的傻處發笑。

  這次湘行到達辰州地方後,我第一個見到的就是那只小豹子。除了手腳身個子長大了一些,眉眼還是那麼有精神,有野性。見他時,我真是又驚又喜。當他把我從一間放滿了蘭草與茉莉的花房裡引過,走進我哥哥住的一間大房裡去,安置我在火盆邊大柚木椅上坐下時,我一開口就說:

  「祖送,祖送,你還活在這兒,我以為你在上海早被人打死了!」

  他有點害羞似的微笑了,一面為我倒茶一面卻輕輕的說:

  「打不死的,日曬雨淋吃小米包穀長大的人,哪會輕易給人打死!」

  我說:「我早知道你打不死,而且你還一定打死了人。我一切都知道。(說到這裡時,我裝成一切清清楚楚的神氣。)你逃了,我明白你是什麼詭計。你為的是不願意跟在我身邊好好讀書,只想落草為王,故意生事逃走。可是你害得我們多難受!那教你算學的長鬍子先生,自從你失蹤後,他在上海各處托人打聽你,奔跑了三天,為你差點兒不累倒!」

  「那山羊鬍子先生找我嗎?」

  「什麼,『山羊鬍子先生』!」這字眼兒真用得不雅相,不斯文。被他那麼一說,我預備要說的話也接不下去了。

  可是我看看他那雙大手以及右手腕上那個夾金表,就明白我如今正是同一個大兵說話,並不是同四年前那個「虎雛」說話了。我錯了,得糾正自己。於是我模仿粗暴,笑了一下,且學作軍官們氣魄向他說:

  「我問你,你為什麼打死人?怎麼又逃了回來?不許瞞我一字,全為我好好說出來!」

  他仍然很害羞似的微笑著,告給我那件事情的一切經過。舊事重提,顯然在他這種人並不什麼習慣,因此不多久,他就把話改到目前一切來了。他告我上一個月在銅仁方面的戰事,本軍死了多少人。且告我鄉下種種情形,家中種種情形。談了大約一點鐘,我那哥哥穿了他新做的寶藍緞面銀狐長袍,夾了一大卷京滬報紙,口中噓噓吹著奇異調門,從軍官朋友家裡談論政治回來了,我們的談話方始中斷。

  到我生長那個石頭城苗鄉里去,我的路程尚應當有四個日子,兩天坐原來那只小船,兩天還坐了小而簡陋的山轎,走一段長長的山路。在船上雖一切陌生,我還可以用點錢使划船的人同我親熱起來。而且各個碼頭吊腳樓的風味,永遠又使我感覺十分新鮮。至於這樣嚴冬臘月,坐兩整天的轎子,路上過關越卡,且得經過幾處出過殺人流血案子的地方,第一個晚上,又必須在一個最壞的站頭上歇腳,若沒有熟人,可真有點兒麻煩了。吃晚飯時,我向我那個哥哥提議,借這個副爺送我一趟。因此第二天上路時,這小豹子就同我一起上了路。臨行時哥哥別的不說,只囑咐他「不許同人打架」。看那樣子,就可知道「打架」還是這個年輕人的快樂行徑。

  在船上我得了同他對面談話的方便,方知道他原來八歲裡就用石頭從高處砸壞了一個比他大過五歲的敵人。上海那件事發生時,在他面前倒下的,算算已是第三個了。近四年來因為跟隨我那上校弟弟駐防漵浦,派歸特務連服務,於是在正當決鬥情形中,倒在他面前的敵人數目比從前又增加了一倍。他年紀到如今只十八歲,就親手放翻了六個敵人,而且照他說來,敵人全超過了他一大把年齡。好一個漂亮戰士!這小子大致因為還有點怕我,所以在我面前還裝得怪斯文,一句野話不說,一點蠻氣不露,單從那樣子看來,我就不很相信他能同什麼人動手,而且一動手必占上風。

  船上他一切在行,篙槳皆能使用,做事時靈便敏捷,似乎比那個小水手還得力。船擱了淺,弄船人無法可想,各跳入急水中去扛船時,他也就把上下衣服脫得光光的,跳到水中去幫忙。(我得提一句,這是十二月!)

  照風氣,一個體面軍官的隨從,應有下列幾樣東西:一個奇異牌的手電燈,一枚金手錶,一支匣子炮。且同上司一樣,身上軍服必異常整齊。手電燈用來照路,內地真少不了它。金手錶則當軍官發問:「護兵,什麼時候了?」就舉起手看一看來回答。至於匣子炮,用處自然更多了。我那弟弟原是一個射擊選手,每天出野外去,隨時皆有目標啪的來那麼一下。有時自己不動手,必命令勤務兵試試看。(他們每次出門至少得耗去半夾子彈。)但這小豹子既跟在我身邊,帶槍上路除了惹禍可以說毫無用處。我既不必防人刺殺,同時也無意打人一槍,故臨行時我不讓他佩槍,且要他把軍服換上一套愛國呢中山服。解除了武裝,看樣子,他已完全不像個軍人,只近於一個好弄喜事的中學生了。

  我不曾經提到過,我這次回來,原是翻閱一本用人事組成的歷史嗎?當他跳下水去扛船時,我記起四年前他在上海與我同住的情形。當時我曾假想他過四年後能入大學一年級。現在呢,這個人卻正同船上水手一樣,為了幫水手忙扛船不動,又濕淋淋的攀著船舷爬上了船,捏定篙子向急水中亂打,且笑嘻嘻的大聲喊嚷。我在船艙裡靜靜的望著他,我心想:幸好我那荒唐打算有了岔兒,既不曾把他的身體用學校錮定,也不曾把他的性靈用書本錮定。這人一定要這樣發展才像個人!他目前一切,比起住在城裡大學校的大學生,開運動會時在場子中呐喊吆喝兩聲,飯後打打球,開學日集合好事同學通力合作折磨折磨新學生,派頭可來得大多了。

  等到船已挪動水手皆上了船時,我喊他:

  「祖送,祖送,唉唉,你不冷嗎?快穿起你的衣來!」

  他一面舞動手中那支篙子,一面卻說:

  「冷呀,我們在辰州前些日子還邀人泅過大河!」

  到應吃午飯時,水手無空閒,船上燒水煮飯的事完全由他做。

  把飯吃過後,想起臨行時哥哥囑咐他的話,要他詳詳細細的來告給我那一點把對手放翻時的「經驗」,以及事前事後的「感想」。「故事」上半天已說過了,我要明白的只是那些故事對於他本人的「意義」。我在他那種敘述上,我敢說我當真學了一門稀奇的功課。

  他的坦白,他的口才,皆幫助我認識一個人一顆心在特殊環境下所有的式樣。他雖一再犯罪卻不應受何種懲罰。他並不比他的敵人強悍,只是能忍耐,知等待機會,且稍稍敏捷準確一點兒罷了。當他一個人被欺侮時,他並不即刻發動,他顯得很老實,沉默,且常常和氣的微笑。「大爺,你老哥要這樣,還有什麼話說嗎?誰敢碰你老哥?請老哥海涵一點……」可是,一會兒,「小寶」嗖的抽出來,或是一板凳一柴塊打去,這「老哥」在措手不及情形中,哽了一聲便被他弄翻了。完事後必須跑的自然就一跑,不管是稅卡,是營上,或是修械廠,到一個新地方,住在棚裡閑著,有什麼就吃什麼,不吃也餓得起,一見別人做事,就趕快幫忙去做,用勤快溜刷引起頭目的注意。直到補了名字,因此把生活又放在一個新的境遇新的門路上當作賭注押去。

  這個人打去打來總不離開軍隊,一點生存勇氣的來源卻虧得他家祖父是個為國殉職的遊擊。「將門之子」的意識,使他到任何境遇裡皆能支撐能忍受。他知道遊擊同團長名分差不多,他希望做團長。他記得一句格言:「萬丈高樓平地起。」他因此永遠能用起碼名分在軍隊裡混。

  對於這個人的性格我不稀奇,因為這種性格從三廳屯墾軍子弟中隨處可以發現。我只稀奇他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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