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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2)


  這朋友年輕時,是個綠營中正標守兵名分的巡防軍,派過中營衙門辦事,在花園中栽花養金魚。後來改做了軍營裡的庶務,又做過兩次軍需,又做過一次參謀。時間使一些英雄美人成塵成土,把一些傻瓜壞蛋變得又富又闊;同樣的,到這樣一個地方,我這個朋友,在一堆倏然而來悠然而逝的日子中,也就做了武陵縣一家最清潔安靜的旅館主人,且同時成為愛好古玩字畫的「風雅」人了。他既收買了數量可觀的字畫,還有好些銅器與瓷器,收藏的物件泥沙雜下,並不如何稀罕。但在那麼一個小小地方,在他那種經濟情形下,能力卻可以說盡夠人敬服了。若有什麼風雅人由北方或由福建廣東,想過桃源去看看,從武陵過身時,能泰然坦然把行李搬進他那個旅館去,到了那個地方,看看過廳上的蘆雁屏條,同長案上一切陳設,便會明白賓主之間實有同好,這一來,凡事皆好說了。

  還有那向湘西上行過川黔考察方言歌謠的先生們,到武陵時最好就是到這個旅館來下榻。我還不曾遇見過什麼學者,比這個朋友更能明白中國格言諺語的用處。他說話全是活的,即便是渾話野話,也莫不各有出處,言之成章。而且妙趣百出,莊諧雜陳。他那言語比喻豐富處,真像是大河流水,永無窮盡。在那旅館中住下,一面聽他詈罵用人,一面使我就想起在北京城圈裡編《國語大辭典》的諸先生,為一句話一個字的用處,把《水滸》《金瓶梅》《紅樓夢》以及其他所有元明清雜劇小說翻來翻去,剪破了多少書籍!若果他們能夠來到這旅館裡,故意在天井中撒一泡尿,或裝作無心的樣子,把些瓜果皮殼髒東西從窗口隨意拋出去,或索性當著這旅館老闆面前,做點不守規矩缺少理性的行為。好,等著你就聽聽那做老闆的罵出稀奇古怪字眼兒,你會覺得原來這裡還擱下了一本活生生大辭典!

  倘若有個社會經濟調查團,想從湘西弄到點材料,這旅館也是最好下榻的處所。因為辰河沿岸碼頭的稅收、煙價、妓女,以及桐油、朱砂的出處行價,各個碼頭上管事的頭目姓名脾氣,他知道的也似乎比縣衙門裡「包打聽」還更清楚。——他事情懂得多哩,只要想想,人還只在二十五歲左右,就有一百個青年婦人在他面前裸露過胸膛同心子,從一個普通讀書人看來,這是一種如何豐富嚇人的經驗!

  只因我已十多年不再到這條河上,一切皆極生疏了,他便特別熱心,答應伴送我過桃源,為我租雇小船,照料一切。

  十二點鐘我們從武陵動身,一點半鐘左右,汽車就到了桃源縣停車站。我們下了車,預備去看船時,幾件行李成為極麻煩的問題了。老朋友說,若把行李帶去,到碼頭邊叫小劃子時,那些吃水上飯的人,會「以逸待勞」,把價錢放在一個高點上,使我們無法對付。若把行李寄放到另外一個地方,空手去看船,我們便又「以逸待勞」了。我信任了老朋友的主張,照他的意思,一到桃源站,我們就把行李送到一個賣酒麴的人家去。到了那酒麴鋪子,拿煙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胖婦人,他的乾親家。倒茶的是個十五六歲的白臉長身頭髮黑亮亮的女孩子,腰身小,嘴唇小,眼目清明如兩粒水晶球兒,見人只是轉個不停。論輩數,說是乾女兒呢。坐了一陣,兩人方離開那人家灑著手下河邊去。

  在河街上一個舊書鋪裡,一幀無名氏的山水小景牽引了他的眼睛,二十塊錢把畫買定了,再到河邊去看船。船上人知道我是那個大老闆的熟人,價錢倒很容易說妥了。來回去讓船總寫保單,取行李,一切安排就緒,時間已快到半夜了。我那小船明天一早方能開頭,我就邀他在船上住一夜。他卻說酒麴鋪子那個十五年前老伴的女兒,正燉了一隻母雞等著他去消夜。點了一段廢纜子,很快樂的跳上岸搖著晃著匆匆走去了。

  他上岸從一些吊腳樓柱下轉入河街時,我還聽到河街一哨兵喊口號,他大聲答著「百姓」,表明他的身份。第二天天剛發白,我還沒醒,小船就已向上游開動了。大約已經走了三裡路,卻聽得岸上有個人喊我的名字,沿岸追來,原來是他從熱被裡脫出趕來送我的行的。船傍了岸。天落著雪,他站在船頭一面抖去肩上雪片,一面質問弄船人,為什麼船開得那麼早。

  我說:「牯子大哥,你怎麼的,天氣冷得很,大清早還趕來送我!」

  他鑽進艙裡笑著輕輕的向我說:「牯子老弟,我們看好了的那幅畫,我不想買了。我昨晚上還看過更好的一本冊頁!」

  「什麼人畫的?」

  「當然仇十洲。我怕仇十洲那雜種也畫不出。牯子老弟,好得很……」話不說完他就大笑起來。我明白他話中所指了。

  「你又迷路了嗎?你不是說自己年已老了嗎?」

  「到了桃源還不迷路嗎?自己雖老別人可年輕?牯子老弟,你好好的上船吧,不要胡思亂想我的事情,回來時仍住到我的旅館裡,讓我再照料你上車吧。」

  「一路復興,一路復興。」那麼嚷著,於是他同豹子一樣,一縱又上了岸,船就開了。

  【原載1934年4月18日天津《大公報·文藝》五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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