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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3)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齡,遲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暫也不一,大致由兩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當的治療是結婚,一種正常美滿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從這種可憐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習慣這種為神眷顧的女子,是無人願意接回家中作媳婦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結婚是一種最好的法術和藥物。因此末了終是一死。

  湘西女性在三種階段的年齡中,產生蠱婆女巫和落洞女子。三種女性的歇思底裡亞,就形成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這神秘背後隱藏了動人的悲劇,同時也隱藏了動人的詩。至如辰州符,在傷科方面用催眠術和當地效力強不知名草藥相輔為治,男巫用廣大的戲劇場面,在一年將盡的十冬臘月,殺豬宰羊,擊鼓鳴鑼,來作人神和樂的工作,集收人民的宗教情緒和浪漫情緒,比較起來,就見得事很平常,不足為異了。

  浪漫情緒和宗教情緒兩者混而為一,在女子方面,它的排泄方式,有如上所述說的種種。在男子方面,則自然而然成為遊俠者精神。這從遊俠者的道德觀所表現的宗教性和戲劇性也可看出。婦女道德的形成,與遊俠者的道德觀大有關係。遊俠者對同性同道稱哥喚弟,彼此不分。故對於同道眷屬亦視為家中人,呼為嫂子。子弟兒郎們照規矩與嫂子一床同宿,亦無所忌。但條款必遵守,即「只許開弓,不許放箭」。條款意思就是同住無妨,然不能發生關係。若發生關係,即為犯條款,必受嚴重處分。這種處分儀式,實充滿宗教性和戲劇性。下面一件記載,是一個好例。這故事是一個參加過這種儀式的朋友說的。

  在野地排三十六張方桌(象徵梁山三十六天罡),用八張方桌重疊為一個高臺,桌前掘個一丈八尺見方的土坑,用三十六把尖刀豎立坑中,刀鋒向上,疏密不一。預先用浮土掩著,刀尖不外露。所有弟兄哥子都全副戎裝到場,當時流行的裝束是:青縐綢巾裹頭,視耳邊下垂巾角長短表示身分。穿紙甲,用棉紙捶煉而成,中夾頭髮,作成背心式樣,輕而柔韌,可以避刀刃。外穿密鈕打衣,袖小而緊。佩平時所長武器,多單刀雙刀,小牛皮刀鞘上繪有綠雲紅雲,刀環上系彩綢,作為裝飾。著青褲,裹腿,腿部必插兩把黃鱔尾小尖刀。

  赤腳,穿麻練鞋。桌上排定酒盞,燃好香燭,發言的必先吃血酒盟心。(或咬一公雞頭,將雞血滴入酒中,或咬破手指,將本人血滴入酒中。)「管事」將事由說明,請眾議處。事情是一個作大哥的嫂子有被某「老么」調戲嫌疑,老么犯了某條某款。女子年青而貌美,長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轉。男的不過二十歲左右,黑臉長身,眉目英悍。管事把事由說完後,女子繼即陳述經過,那青年男子在旁沉默不語。此後輪到青年開口時,就說一切都出於誣衊。至於為什麼誣衊,他不便說,嫂子應當清清楚楚。那意思就是說嫂子對他有心,他無意。既經否認,各執一說,「執法」無從執行處分,因此照規矩決之於神。青年男子把麻鞋脫去,把衣甲脫去,光身赤腳爬上那八張方桌頂上去。毫無懼容,理直氣壯,奮身向土坑躍下。出坑時,全身絲毫無傷。照規矩即已證實心地光明,一切出於受誣。

  其時女子頭已低下,臉色慘白,知道自己命運不佳,業已失敗,不能逃脫。那大哥揪著女的髮髻,跪到神桌邊去,問她:「還有什麼話說?」女的說:「沒有什麼說的。冤有頭,債有主。凡事天知道。」引頸受戮,不求饒也不狡辯,一切沉默。這大哥看看四面八方,無一個人有所表示,於是拔出背上單刀,一刀結果了這個因愛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誣他調戲的女子。頭放在神桌前,眉目下垂如熟睡。一夥哥子弟兄見事已完,把屍身拖到原來那個土坑裡去,用刀掘土,把屍身掩埋了。那個大哥和那個么兄弟,在情緒上一定都需要流一點眼淚,但身分上的習慣,卻不許一個男子為婦人顯出弱點,都默默無言,各自走開。

  類乎這種事情還很多。都是浪漫與嚴肅,美麗與殘忍,愛與怨交縛不可分。

  遊俠者行徑在當地也另成一種風格,與國內近代化的青紅幫稍稍不同。重在為友報仇,執弱鋤強,揮金如土,有諾必踐。尊重讀書人,敬事同鄉長老。換言之,就是還能保存一點古風。有些人雖能在川黔湘鄂邊境數省號召數千人集會,在本鄉卻謙虛純良,猶如一鄉巴老。有兵役的且依然按時入衙署當值,聽候差遣作小事情,凡事照常。賭博時用小銅錢三枚跌地,名為「板三」,看反覆、數目,決定勝負,一反手間即輸黃牛一頭,銀元一百兩百,輸後不以為意,揚長而去,從無翻悔放賴情事。決鬥時兩人用分量相等武器,一人對付一人,雖親兄弟只能袖手旁觀,不許幫忙。仇敵受傷倒下後,即不繼續填刀,否則就被人笑話,失去英雄本色,雖勝不武。

  犯條款時自己處罰自己,割手截腳,臉不變色,口不出聲。總之,遊俠觀念純是古典的,行為是與太史公所述相去不遠的。

  二十年聞名於川黔湘鄂各邊區鳳凰人田三怒,可為這種遊俠者一個典型。年紀不到十歲,看木傀儡戲時,就攜一血——-f木短棒,在戲場中向屯墾軍子弟不端重的橫蠻的挑釁,或把人痛毆一頓,或反而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不以為意。十二歲就身懷黃鱔尾小刀,稱「小老么」,三江四海口訣背誦如流。家中老父開米粉館,凡小朋友照顧的,一例招待,從不接錢。十五歲就為友報仇,走七百里路到常德府去殺一木客鏢手,因聽人說這個鏢手在沅州有意調戲一個婦人,曾用手觸過婦人的乳部,這少年就把鏢手的雙手砍下,帶到沅州去送給那朋友。年紀二十歲,已稱「龍頭大哥」,名聞邊境各處。

  然在本地每日抱大公雞往米場鬥雞時,一見長輩或教學先生,必側身在牆邊讓路,見女人必低頭而過,見作小生意老婦人,必叫伯母,見人相爭相吵,必心平氣和勸解,且用笑話使大事化為小事。周濟逢喪事的孤寡,從不出名露面。各廟宇和尚尼姑行為有不正當的,恐敗壞當地風俗,必在短期中想方法把這種不守清規的法門弟子逐出境外。作龍頭後身邊子弟甚多,龍蛇不一,凡有調戲良家婦女,或賭博撒賴,或倚勢強奪經人告訴的,必招來把事情問明白,照條款處辦。執法老么,被派往六百裡外殺人,隨時動員,如期帶回證據。結怨甚多,積德亦多。身體瘦黑而小,秀弱如一小學教員,不相識的絕不會相信這是湘西一霸。

  光棍服軟不服硬,白羊嶺有一張姓漢子,出門遠走雲貴二十年,回家時與人談天,問:「本地近來誰有名?」或人說:「田三怒。」姓張的稍露出輕視神氣:「田三怒不是正街賣粉的田家小兒子?」當夜就有人去叫張家的門,在門外招呼說:「姓張的,你明天天亮以前走路,不要在這個地方住。不走路後天我們送你回老家。」姓張的不以為意,可是到後天大清早,有人發現他在一個橋頭上斜坐著。走近身看看,原來兩把刀插在心窩上,人已經死了。

  另外有個姓王的,賣牛肉討生活,過節喝了點酒,酒後忘形,當街大罵田三怒不是東西,若有勇氣,可以當街和他比比。正鬧著,田三怒卻從街上過身,一切聽得清清楚楚。事後有人趕去告給那醉漢的母親,老婦人聽說嚇慌了,趕忙去找他,哭哭啼啼,求他不要見怪。並說只有這個兒子,兒子一死,自己老命也完了。田三怒只是笑,說:「伯母,這是小事情,他喝了酒,亂說玩的。我不會生他的氣。誰也不敢挨他,你放心。」事後果然不再追究。還送了老婦人一筆錢,要那兒子開個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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