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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諸先生:

  謝謝你們好意,把大作寄來,並問我這個外行對於現代詩意見。「現代詩」若包含了一點國際風氣,或國際水準,這問題我無法談,即說來意見也難中肯。因為俄文詩和英文詩我全都隔閡,不能象其他批評家那樣在經人嚼過的飯上來討論口味,增加通人笑料。我在工作上得看詩談詩,照例對於詩先有個傳統概念:「詩其所以成為詩,必出於精選的語言,作經濟有效的處理。」並用讀白話詩習慣方式,看看這個作品從散文水準上,從近三十年白話詩水準上,有沒有能夠保持應有的明朗、條理和綜合文字能力,作成紀錄突破的新意,以為取捨。用這種方式讀詩,加之刊物又不能用過多篇幅來登載新詩,所以免不了有委屈作者處,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個人印象若還可作他人參考,照我所知說來,中國現代詩正面臨一道關隘:即傳遞與欣賞,作者如未設法通過,讀者實感困難(寫詩越容易,讀者越困難)。為的是詩人的作品若各自有一起點,缺少一個共通標準可以給讀者比較把握。這情況也有了些時間,且可說從五四即起始。照舊話說,即「載道」和「言志」形成新詩寫作兩種動力,亦即形成兩種阻力。新月派幾個詩人把格律提出作為欣賞的尺標,即見出相當效果。到文學運動後期約在民國十九二十年左右,這兩個名詞換成了兩個更明朗具體的名詞,即「政治」和「抒情」。

  詩從政治效果要求,以為「淺」有效果,就唯恐不淺。另外一面從抒情觀點出發,以為須見出個人性情和風格,即不知不覺成為晦。詩既在兩個觀念兩種勢力下被分割,新月派詩人如徐志摩、聞一多、朱湘等,從民十四起始在作品上建立的格式標準,到此就無形打破,詩的共通性因之越來越少。出於政治要求,詩不可免成為社會科學名詞堆積物,公式口號化成為必然的趨勢。由於抒情觀點,詩又不可免成為抽象名詞和摩登詞藻的混合物,逐漸轉入幽晦生澀也是必然的趨勢。

  這也就是心細而密、文字簡潔如卞之琳、廢名作品,將詩認真寫來,多數人還是難於領會的原因。或力求通俗,只期望把在論文上成習慣在詩歌中還少彈性的名詞分行排列,或力求新巧,努力把個人情緒經驗用一種超越流俗方法,自作處分,到此卻異途而同歸,歸於在作品上,也不容易得到共同的理解和預期的效果。抒情詩能欣賞的越來越少,政治詩也還只有對政治有信仰的人能領會,至於一個普通人,即如我和你,都不免望洋興嘆,感覺到缺少一道橋樑,溝通人我,雖說詩本身原就是一道橋樑。一個習慣了從報章雜誌上讀社論、專著、報道、小說等等文章的讀者,說是從中國現代詩作中,可得到比普通一般文學作品更能「以約見著,精煉豐富」的啟示,似乎是不可信的!

  這自然是個問題,值得許多人來討論。但外行商討或內行批判,和這個在實際中發展中的風氣接觸,很顯然不會有任何結果。一切轉機不在理論得失上,還在作者工作表現上。

  三十年來理論已夠多了,少的是肯用三十年工夫來實驗的詩人。我們實不能以僅有紀錄為滿足,還需要一群膽大、心細、熱忱、勇敢的少壯,從個廣泛一些工作態度上來試驗來探索。

  企圖把作品由平易和現實政治作更緊密的結合也好,這原是個異常莊嚴的課題。希望用作品由個人對於自然與生命的深刻觀照帶來一陣新鮮空氣也好,這更是個值得鼓勵的探險。總之,詩人欲表現「思想」,得真正有深刻思想,欲創造「情境」,得真正有動人情境。即此還不夠,尚得透徹明白文字的性能,以及綜合文字的效果。他得用作品證實一切。必作到詩不僅僅是二十歲年青靈魂的發酵物,還可望是四十歲以上的思想家表示思想情感和人生態度最精巧工具,以及溝通生命更深一點的東西,這麼一來,才會有大家所希望的詩人和好詩。

  至於讀者的問題,大多數讀者,都可說即或無最大好奇,至少也永遠在最大容忍情況下,等待優秀作品的產生。然而從一般成就上檢討,我們卻不能不說或在工作態度上,或在文學學習上,「嚴肅認真」以外,一個詩人實在還需要一點寬博溫厚悲憫人類愛,才成其為詩人,才能夠征服這些讀者。詩還待尋覓,待發現,待創造,事極顯明。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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