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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師與道場(3)


  師弟似乎被擰了,噫噫作聲。這師兄,實在已九分醉了,抬起頭來,卻不曾見師弟臉邊有一隻手。他神色慘沮的笑著,全身不自然的動著,想站起身到客房去睡覺。

  那師弟,面前無一物,卻還是繼續噫噫作聲。「鼻子」有災難,這師兄,忽然悟出這意義了,把頭緩緩的左右搖擺,啞聲的說道:「明天也不走了。後天也不走了。我永遠也不走了。」

  「哥,你醉了。」

  「我醉了,我才不!你們對不起我。……你們是飽了。我要問你們,什麼是夠!……你們吃夠了……你們快活!……吃你,咬你,你這個小嘴巴的女人!」

  說著,他隔桌就伸了一隻手,想拉著女人的膀子。手拉了空,他站起身,撲過來了。女人還坐在師弟身上,就跳下躲到門背後去。

  這師兄,跌到地板上了,攤下如一堆泥,一到地下就振作不起了,師弟蹲身下去想把他扶起,頸項就被兩條粗粗的手臂箍著。

  「哥,不要這樣,這是我!」

  「是你我也要咬你的鼻子下來。我討厭你這鼻子。」

  他把一切事已經完全忘記了。在夢裡,這師兄夢到同人上山趕野豬,深黃色長獠牙的老野豬向大道上沖去,迅速象一枝飛空的箭,自己卻持定手板寬刃口的短矛,站立在路旁,飛矛把它擲到野豬身上去,看到帶了矛的野豬向茶林裡跑去。

  他又夢到在大灘上泅水,灘水如打雷,浪如大公牛起伏來去,自己狎浪下灘,腳下還能踹魚類。他又夢到做水陸大道場,有一百零八和尚,有三十六道士,有一次焚五斤檀香的大香爐,有二十丈高的殿柱,有真獅真豹在壇邊護法,有中國各處神仙的惠臨,各處神仙皆坐白鶴同汽車等等東西代步,神仙中也有穿極時髦服裝的女子,一共是四五個。

  他望到女神仙之一發愣,且仿佛明白這是做夢,不妨稍稍撒野,到不得已時,就逃回真實。他於是向女神仙扯謊,請她到後壇去看一種法寶,自然女神仙是不拒絕請求,他就引她到了後壇。誰知一到後壇,卻完全是荒墳,他明白是神仙生了氣,兩腳一抖,他醒了。

  他醒後覺得口渴,還不明白是睡到什麼地方,就隨意的喊茶。一個人,於是把茶壺的嘴逗到人的嘴邊了,+嗗嗗的吸了半壺苦茶,他沒有疑惑自己環境的心要,不一會又入另一夢境了。

  他又夢到……

  比念經還須耐心,比跳舞還費氣力,到後是他流了汗。

  人是完完全全醒了。天還不發白,各處人家的長鳴雞正互相傳遞的報曉,借了房中撚得細小的油燈,他望到床邊坐得一個人,用背身對了醉人。他還不甚相信。就用手去拉,拉著了衣角,人便回頭了。

  「你幹嗎來的?」

  「沒有幹嗎!你醉了,小翠要我來照扶,怕你半夜嘔。」

  「我不是已經嘔過了嗎?」

  「說什麼?」

  「剛才那種嘔。」

  「嘔嗎?嚇,顛子。」

  這師兄,明白先一次類乎吐嘔的事不與這時女子相干了,才覺悟夢中的不規矩還不曾為女人看破,私心引為幸事。但是,稍過一會,女人又把茶壺拿來了,他坐起,用手抱壺,覺得壺很冷,一些不經意的知識卻儼然有用處了,他不喝冷茶。

  冷的不吃,熱的則縱不是茶也仿佛不能拒絕,他要女人把燈撚明,好詳詳細細欣賞床頭人的臉。

  他要她坐攏來,問她年歲,姓名,末了也不問女人願不願意聽,就告她先一時所做的夢是些什麼事。

  女人說:「我以為你們道師做夢也只是夢到放焰口施食!」

  他就不分辯,說:「是呀,一個樣子,時間並不短。」

  第二天早上約十點鐘光景。師弟王貴在房外說話,他說:「師兄,怎麼樣?」

  裡面沒有回聲。他醒了,有意不答,口無閒空。王貴又把聲音放大,象昨天被師兄喊時,說:「哥,上路!」

  本來是清醒也仍半迷糊著,聽到「上路」,人便返元歸真了。他坐起了身,他就問:「王貴,是你嗎?」

  「唉,是我。昨夜覺得怎麼樣?」

  「你這人是該入泥犁獄的。」

  「就是推磨獄也行吧。我問你,今早上不上路?」

  「……」

  「到底上不上路?」

  裡面的師兄,像是同誰在商量這事情,過了一會才說:「今天七號。」

  王貴笑了,笑的聲音說:「是七號,師兄。我們十號到新寨的法事我們應不忘記。還有天早應當多趕二十裡路,那是你昨天說的。」

  師兄在裡面笑了。

  他笑了一會。這人想走是不走了,看如何答話。

  稍過,他以為王貴會轉身到別處去,不再在房外了,就與身邊人作著經上所謂吻與吻接的鳥獸之戲,小小的聲音已為外面的人所聞。

  「師兄,天氣不早了,漱口念經,青天白日不是適宜放肆的時間,我們上路吧。」

  那師兄又不作聲了。

  王貴撞進了房,師兄用被蒙了頭,似乎這樣一來,作師弟不必說話就應肩扛法寶先自上路了。然而王貴卻問巧巧,「怎麼樣。」巧巧不說話,含羞的裝睡不醒,但即刻咕的笑了。

  師弟走出房去,帶上了門,大聲的對用被蒙頭的人說道:「哥,我搭信到新寨去,告他們首事人說這裡還有事情,你我都忙,所以不能分身,新寨的道場索性不做了。」

  師兄啞口不答。在這個人心中,是正想引經上的話罵王貴侮慢佛祖應入火獄的,可是他這時,自己把被蒙頭蒙半天,身上發燒,一個人發燒,時作糊塗夢,又在他心上煽動起一種糊塗欲望了。

  鴉拉營消災道場全街豎了兩枝桅,若照到這師兄昨天見解,這桅杆用處還可把法師高吊起來示眾,今天是兩枝桅也有了用處了。但這個時候桅杆下正有小鄉紳,身穿藍布長袍子站在旁邊督率工人倒桅,工人則全露著有毛的手肘,一面唱著杭育努力扳動,沒有人想到這桅若果留下來也還有別的用處。

  作於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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