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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師與道場(2)


  說是算了下次來吧,也仍然不能開釋,還有捶背。一切的近於麻煩的手續,都仿佛是還特意為這有身分的道師而舉行的,他要走也不行。在捶打中他就想,若是憑空把一個人也仍然這樣好意的來打他一頓,可不知這好意得來的結果是些什麼。他又想剃頭倒不是很寂寞的事,一面用刀那麼隨意的刮;或捏拳隨意的打,一面還可以隨意談話學故事,在剃頭匠生活中,每一個人都像是在一種很從容的情形下把日子打發走了。他又想,……想到這些的他,是完全把還在客棧中的王貴忘記了的。

  被打夠他才回到店中。

  「哥,你喝這一杯。」王貴把師兄的酒杯又篩滿了,近於贖罪,只勸請。被勸請的不大好意思,喝了有好幾杯了。

  但酒量不高的師兄,有了三杯到肚就顯露矜持了,勸也不能再喝,勸者仍然勸,還是口上蜜甜甜的說:「哥,你喝一杯。」

  被勸了,喝既不能,說話又象近于白費,師兄就搖頭。這就是上半日在南街上被人用刀刮過,左邊腦頂有小疤兩處的那顆頭。因為搖頭,見出師兄凜然不可干犯的神氣了。王貴向站在身旁的女人說話。這師弟,近于打趣的說道:「瞧,我師兄今天看了日子,把頭臉修整了。」

  女人輕輕的笑。望到這新用刀刮過的白色起黑芝麻點的光頭,很有趣味的注意。

  於是師弟王貴又說道:

  「我師兄許多人都說他年紀比我還輕,完全不像是四十歲的人。」

  師兄不說話,看了王貴一眼,喝了一口酒。把酒喝了,又看了女人一眼。望到女人時女人又笑。

  女人把壺拿起,想加酒到師兄的杯裡去。王貴搶杯子,要女人酌酒,自己獻上,表示這恭敬,一切事有肯求師兄包容的必需。

  師兄說話了。他有氣。他不忘記離開這裡是必須辦到的一件事。

  「酒是喝了,什麼時候動身呢?」

  「哥,你歡喜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我是聽你調度的。」

  「你聽我調度,這話是從前的話。」

  「如今仍然一個樣子。你是師兄,我一切照你的吩咐。」

  「我們晚上走,趕二十裡路歇廖家橋。」

  「那不如明天多走二十裡。」

  「……」話不說出,拍的把杯子放到桌上了。

  「哥,你怎麼了?不要生氣,話可以說明白的。」

  「我不生氣。我們是做道場的人,我們有……」「哥,留到這裡也是做道場,並不是兒戲!」

  女人聽到這裡,輕輕打了王貴一拳,就藉故走出房去,房中只剩下兩人了。

  「好道場!他們知道了真感謝你這個人!」

  「哥,並不是要他們感謝我來做這事。為什麼神許可苗人殺豬殺牛祀天作流血的行為,卻不許可我念經讀表以外使一個女人快樂?」

  「經上並不說到這些。」

  「經上卻說過女人是髒東西,不可接近。但是,哥,你看,她是髒是乾淨?」

  「女人的髒是看得出嗎?」

  「不是看就是吃,我也不承認,」說到吃,王貴記起了喝酒,就幹了一杯。再篩酒,壺空了。喊,「來,來,小翠,吃的!」

  女人又進到房中了。搶了酒壺,將往外竄,被王貴拉著了手往懷裡帶。

  「哥,你瞧。什麼地方是不乾淨?我不明白經上的話的意思。我要你相信我的話,真願意哥你也得這樣一個人,在一種方便中好好的來看一看,吃一吃,把經上的謊話證明。」

  師兄無話可說,就只搖頭。然而他並無怒意。因為看到女人紅紅白白的臉,看到在女人胸前墳起的東西,似乎不相信經上的話也不相信王貴的話。

  「哥,你年青得很!要小翠為你找一個,明天再住一天,看看我說的話對不對。雷公不打吃飯人,我們做的事同吃飯一樣,正正經經,神是不見責的。」

  還是搖頭。他本應當在心上承認這提議了。因為心忽然又轉了方向,他記得經太多了。

  「經上不是說……」王貴也知道師兄是多念了廿年經的人,就引經上的話。

  「經上只說佛如何被魔試煉,佛如何打了勝仗。」

  「那你為什麼不敢試來被煉一次?」

  「話該入拔舌地獄。」

  「不會有的,舌子不會在親嘴另外一事上有被拔去危險。」

  「……」這師兄,不說話,卻喝酒。

  酒喝急了,嗆了喉,連聲的咳,王貴就用眼示意,要女人為其捶背。

  女人走到這道師身邊去捏拳打,一旁嗤嗤的笑,被打的師兄還是無所動心,因為被打同時記起的是剛才到理髮鋪被打的情形。同是被打,同是使他一無所得,他太缺少世界上男子對女人抽象的性的發洩的智慧了。

  說是目不旁視的君子吧,他也不到這樣道學的。不過無論何時這師兄他總覺得他自己是自己,女人是女人,完全為兩樣東西,所以這時雖然女人在身邊,還做著近於所謂放肆的事情,他也不怎樣難過。

  頑固的心是只有一件事可以戰勝的,除了用事實征服無辦法。王貴就採用這方法了。他把女人抱起,用口哺女人的酒。他咬女人的耳朵,鼻子,頭髮,複用手作成一根帶子,圍在女人的身上。他當到這頑固的師兄作著師兄所不熟習的事情,不象步鬥踏星,不象念咒咬訣,開著怕人的玩笑,應知道的是師兄已經有了一些酒到肚中,這個人漸漸的覺得自己心是年青人的心了。

  他不知不覺感到要多喝幾杯了。

  在另一方面的人,卻不理會師兄,仿佛除在兩人外沒有旁人在身邊的樣子,他們笑著吃酒,交換著拿杯子,交換著,做著頂頑皮頂孩子氣的各樣行為。

  他們還互相談著有一半是很曖昧字言的話語,使他只能從這些因言語而來的笑聲中領悟到一小部分所談是什麼事。

  然又正因所能領悟的一小部分可以把他苦惱,他就不顧一切的喝酒。一壺酒是小翠新由外面櫃上取來,這師兄,全不客氣的喝,行為真到另一時自己想起也非吃驚不可的放蕩行為了。他把頭低下。不望別人的行為,耳朵卻聽到如下面的話。

  聽到王貴說:「小翠,你為什麼不象我說那個辦?……你量小,又餓。吃夠了即刻又放手。……你不那樣怎麼行?」

  聽到女人笑了又笑,才在笑聲中說:「我以為你只會念經。」

  師弟又說:「師兄嗎?別看他那樣子。……」女人又說:「你總說你師兄是英雄。」

  師弟又說:「你看他那鼻子。」

  女人又說:「我擰你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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