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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2)


  那年長一點的,就更忍不住笑了,她說,「這樣行嗎?這是頂蠢的事了。要來,自然還要有另外的機會。」

  「說這機會當在……」

  「機會說得定麼?」

  兩人就不再說了,互相捏著手,眼睛卻全望到男子座位這一邊。

  男子們象正在說一件故事,由淩姓述說,笑的事三人全有分。事情很壞的是在笑中她也發現了他使她傾心的一點,她一面記起了女伴所說的話,感到一點無聊,因為自己是象在完全無助無望的情形中燃著情熱的火,只要那說過大話的女人,一同那男子摟在一處,這事就全無希望了。

  時間還早,除了這三個男子以外還沒有二十個人在場,所以當燈光複熄音樂開始時,她仍然沒有為誰拉去,而那白臉男子,也仍然孤孑的坐在那裡,把肘撐在桌上,端然不動,又略顯憂鬱的情調把視線與舞眾離開,把頭抬起望天花板上所飾成串的紙飄帶。

  她默默的想到這男子,她仿佛很知道這男子寂寞,而又感於無法使男子注意自己的困難。然而在男子一方,卻因為女人兩次的局坐一隅,不曾上場,似乎有一種無言的默契了,他在一些方便中也望過了女人多次。

  她見到那說過大話的舞女,故意把身宕到近男子坐處前面來,用極固執的章法把眼睛從靠身男子的肩上溜過來對白臉男子送情,男子卻略無知覺的注意到另一處。那女人的失敗,使坐著無所作為的她心上多一重糾紛,因為她是不是終於也這樣失敗的未知,卻與敵人已經失敗的滿意混合在一塊了。

  重複到了休息。她望到男子的面,另外兩人坐下以後,似乎在指點場中所有的舞女,一一數著,卻在每一舞女的身上加以對那男子「合不合式」的質問。那男子不點頭也不搖頭,靜靜的隨了朋友的手指看過在場舞女一遍。到後仍然無目的的微笑著。

  男子微笑著,她卻把頭低下了,她的心這時已柔軟如融化的蠟。

  ……

  第三次,出於她意料之外,那男子,忽然走到她身邊來了,很幽雅的紳士樣子站在她面前,她惶恐的稍稍遲疑了一會,就把手遞給了男子。

  仍然很沉靜的,默默無聲的在場中趁著音樂,末了互相一笑微微的鞠躬,他塞在她手中的是舞券五張。分手了,各坐到原來所有的位置,他們又互相的望了一會。

  這樣,第四次開始了,女人不動,男子也不動。

  第五次他們又跳了一次,仍然是舞券五張。

  第六次……

  他們各人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一共舞了三次。

  那男子與同伴走了,走了以後聽到那兩個女伴說男子是住到×××九號,關於男子,她所知道,只此而已。但僅僅這樣,在她就已夠增加這心上騷擾了。

  為了那似乎很新穎體裁的沉默行為,她經過這男子三次照扶,儼然心被這男子攫走了。直到散場她沒留心過另一男子,雖然此後還來了一個對她極傾心的中年商人,用著每一次兩券的方法同她跳過四五次。她在場上想的是什麼時候就到×××去找那男子,回到住處,她仍然是這樣想。

  說是呆子才這樣辦,就是她想到這時去×××,借了故說是有緊要事會××。她只要見到這人,就不說話,一切事不必解釋也明白了。這時節,××應當睡覺了,應當因為記起夜裡的事不能安睡,還應當象她一樣,一顆心,失去了平衡,對了燈作著很多可笑的估計,她又這樣的想,且若在這些事感生大的興味。

  她所得於男子的印象如一團月光,雖毫無聲息,光輝所照竟無往不透澈如水。

  因為久久不想睡覺,她始覺得今晚上天氣特別悶熱。

  ……

  像是忽然聽到落雨了。像是平時落雨情形,汽車從大街上溜去時,唦的拉著一種極其蕭條的長聲,而窗間很近地方,鐵水管中就有了積水嘩嘩流著的聲音了。她擔心到××那人在街上找不到車將在雨中走回家去。

  她仿佛聽到有人從下面上著樓梯,橐橐的皮鞋聲很象陌生,就心想,莫非是××?是××,則無疑是從別一處探知了她這住處,特意來看她了。來人果然就在門外了,她忘記是門已向內鎖好,就說請。門一開,一個穿了黑色雨衣把領子高聳戴著墨色眼鏡的漢子已到了她面前。

  她從那雨衣裹著的身體上,看得出這人不是惡人,就說,「什麼?」

  她意思是問來客,想知他是什麼人因什麼事來到這裡。但男子不做聲,慢慢的把帽子從頭上除下,其次除了手套,又其次才除去雨衣。她看得出他是誰了,歡喜到說話不出,忙匆匆的握著了男子的雙手,把他拖到一個大椅上去坐下,自己就站在他面前憨笑。

  過了一會,男子又把眼鏡也除去了,眼鏡一去男子的美目流盼,她幾幾乎不能自持了,她這時恰想到在舞場上那另一女伴的失敗,不敢將態度放蕩,就很矜持的拿著煙獻給男子。男子把煙拈到手上卻不吸,她為他擦了洋火也仍然不吸。

  「吸一支不行麼?」女人她這樣說著,乃作媚笑。見男子把煙已經放下,望到那雨衣滴水到地板上,她就又說道:「××先生,今天這樣大雨,想不到還來到這地方。」

  她以為男子不會說話,誰知男子卻開了口,說:「外面雨好大。」

  談到雨,上海的黃梅雨,北平的一年無雨,與廣州的日必一雨,皆說到了。

  從雨說到跳舞場,從跳舞場說到舞女,從舞女說到戀愛,從戀愛說到了男子本身。說了半天她才知道他的無聊,但她從他精神上看,看出無聊只是往日到跳舞場的事,這時可完全兩樣了。

  這男子具有一切有教育男子的長處,在恭維女人一事上也並不顯著比他人愚笨。凡是他足所旅行到的地方,口都能找出極有詩意的比譬,減去了她的驚訝恐懼。她就清清楚楚的看著他怎樣的在一個男子的職分上施展著男子的天才,心微微跳著,臉發著燒,盡他在行為方面做了一些體裁極新穎的事情。她一面迷糊如醉,一面還隱隱約約聽到屋簷流水的聲音,她還想著,這雨,將成為可紀念的一種東西了,另一時想來這雨聲還會心跳。

  這夢隨了夜而消失,一去無蹤。她醒來房中燈作黃光,忘了關上窗戶的窗口,有比燈光為強的晨光進來了。她還不甚分明,把床頭電燈開關拿到手中,熄了燈,仍然躺在床上。

  過了一會有一個人騎自行車按著鈴從馬路上跑過,她記起落雨以及與落雨在一處的事情了,趕忙到窗邊去望,望到街上的燈還不曾熄,幾輛黃包車很寂寞的停在路旁,地面幹幹的全不象夜來落過雨的樣子。

  她明白了。舞女的生涯白天是睡,如今是睡的時候,她就仍然倒到床上去,把臉朝裡面,還用手搗了臉。

  到夜裡,她將仍然穿了繡花的絲綢衣裳,修眉飾目走到××舞場陪人跳舞。

  作於一九二八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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