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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現實學習(2)


  從現實以外看看理想,這四年中也可說是在一個新陳代謝掙扎過程中。文學思想運動已顯明在起作用,擴大了年青學生對社會重造的幻想與信心。那個人之師的一群呢,五四已過,低潮隨來。官僚取了個最象官僚的政策,對他們不聞不問,使教書的同陷於絕境。然而社會轉機也即在此。教授過的日子雖極困難,惟對現實的否定,差不多卻有了個一致性。學生方面則熱忱純粹分子中,起始有了以縱橫社交方式活動的分子,且與五四稍稍不同,即「勤學」與「活動」已分離為二。不學並且像是一種有普遍性的傳染病。這事看來小,發展下去影響就不小!五四的活動分子,大多數都成了專家學者,對社會進步始終能正面負責任。三一八的活動分子,大多數的成就,便不易言了。

  許多習文學的,當時即擱了學習的筆,在種種現實中活動,聯絡這個,對付那個,歡迎活的,紀念死的,開會,打架,——這一切又一律即名為革命過程中的爭鬥,莊嚴與猥褻的奇異混和,竟若每事的必然,不如此即不成其為活動。問問「為什麼要這樣?」就中熟人即說:「這個名叫政治。政治學權力第一。如果得到權力,就是明日偉大政治家」。這一來,我這個鄉下人可糊塗了。第一是料想不到文學家的努力,在此而不在彼。其次是這些人將來若上了台,能為國家作什麼事?有些和我相熟的,見我終日守在油膩膩桌子邊出神,以為如此呆下去不是自殺必然會發瘋,從他們口中我第二次聽到現實。證明抽象的追求現實方式。

  「老弟,不用寫文章了。你真太不知道現實,淨作書呆子做白日夢,夢想產生偉大的作品,哪會有結果?不如加入我們一夥,有飯吃,有事做,將來還可以——只要你願意,什麼都不難。」

  「我並不是為吃飯和做事來北京的!」

  「那為什麼?難道當真喝北風、曬太陽可以活下去?欠公寓伙食賬太多時,半夜才能回住處,欠館子飯賬三五元,就不大能從門前走過,一個人能夠如此長遠無出息的活下去?我問你。」

  「為了證實信仰和希望,我就能夠。」

  「信仰和希望,多動人的名詞,可是也多空洞!你就呆呆地守住這個空洞名詞拖下去,挨下去,以為世界有一天忽然會變好?老弟,世界上事不那麼單純,你所信仰希望的唯有革命方能達到。革命是要推翻一個當前,不管它好壞,不問用什麼手段,什麼方式。這是一種現實。你出力參加,你將來就可作委員,作部長,什麼理想都可慢慢實現。你不參加,那就只好做個投稿者,寫三毛五一千字的小文章,過這種怪寒傖的日子下去了。」

  「你說信仰和希望,只是些單純空洞名詞,對於我並不如此。它至少將證明一個人由堅信和宏願,能為社會作出點切切實實的貢獻。譬如科學……」「不必向我演說,我可得走了。我還有許多事情!四點鐘還要出席同鄉會,五點半出席戀愛自由討論會,八點還要……老弟,你就依舊寫你的傑作吧,我要走了。」

  時間於是過去了,「革命」成功了。現實使一些人青春的綠夢全褪了色。我那些熟人,當真就有不少憑空作了委員,娶了校花,出國又回國,從作家中退出,成為手提皮包一身打磨得光亮亮小要人的。但也似乎證實了我這個鄉下人的呆想頭,並不十分謬誤。做官固然得有人,作事還要人,掛個作家牌子,各處活動,終日開會吃點心固然要人,低頭從事工作更要人。守住新文學運動所提出的莊嚴原則,從「工具重造」觀點上鍥而不捨有所試驗的要人,從「工具重用」觀點上,把文學用到比宣傳品作用深遠一些,從種種試驗取得經驗尤其要人。革命如所期待的來臨,也如所憂慮的加速分化。

  在這個現實過程中,不幸的作了古人,幸運的即作了要人。文學成就是各自留下三五十首小詩,或三五篇小說,裝點裝點作家身分。至於我呢,真如某兄所說,完全落了伍。因為革命一來,把三毛到一元文字的投稿家身分也剝奪了,只好到香山慈幼院去作個小職員。但自己倒不在意,只覺得剛走畢第一段路,既好好接觸這個新的現實,明白新的現實,一切高尚理想通過現實時,所形成的分解與潰亂,也無一不清清楚楚,而把保留敘述這點兒現實引為己任,以為必可供明日悲劇修正的參考。

  在革命成功熱鬧中,活著的忙於權利爭奪時,剛好也是文學作品和商業資本初次正式結合,用一種新的分配商品方式刺激社會時,現實政治和抽象文學亦發生了奇異而微妙的聯繫。我想要活下去,繼續工作,就必得將工作和新的商業發生一點關係。我得起始走進第二步路,於是轉到一個更大更現實的都市,上海。上海的商人,社會,以及作家,便共同給我以另外一課新的測驗,新的經驗。

  當時情形是一個作家總得和某方面有點關連,或和政治,或和書店——或相信,或承認,文章出路即不大成問題。若依然只照一個「老京派」方式低頭寫,寫來用自由投稿方式找主顧,當然無出路。且現代政治的特殊包庇性,既已感染到作家間,於是流行一種現實爭鬥,一律以小幫夥作基礎,由隔離形成小恩小怨,對立並峙。或與商業技術合流,按照需要,交換阿諛,標榜同道,企圖市場獨佔。或互相在文壇消息上製造謠言,傾覆異己,企圖取快一時。

  在這種變動不安是非不明的現實背景中,人的試驗自然也因之而加強。為適應環境更需要眼尖手快,以及能忽彼忽此。有昨日尚相互惡罵,今日又握手言歡的。有今天剛發表雄赳赳的議論,大家正為他安全擔心,隔一日卻已成為什麼什麼老夥計的。也有一面兼營舞場經理,賭場掌櫃,十分在行,一面還用綠色水筆寫戀愛詩,紅色水筆寫革命詩的。……總之,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對於文學,由這些人說來,不過是一種求發展求生存的工具或裝飾而已。既不過是工具或裝飾,熱鬧而不認真處,自然即種下些惡種子,影響於社會的將來。很可惜即一些準備執筆的年青朋友,習染于這個風氣中,不能不一面學習寫作,一面就學習送喪拜夀。其時個人用個虔誠謹慎態度有所寫作,成績足以自見的,固不乏人。但一到集團,便不免空空洞洞。集團表面越勢力赫赫,這部門也就越見得空虛。

  文運既由個人自由競爭轉而成為黨團或書商勢力和錢財的堆積比賽,老闆為競爭營業計,因之昨日方印行普羅文學,明日又會提倡兒童婦女教育。對作家則一律以不花錢為原則,減少商品成本,方合經濟學原理。但為營業計,每一書印出尚可見大幅廣告出現,未嘗不刺激了作者,以為得不到金錢總還有個讀者。至於政治,則既有那種用作家名分作委員要人的在內,當然還要文學,因此到某一天,首都什麼文學夜會時,參加的作家便到了四五百人。且有不少女作家。事後報上還很生動的敘述這個夜會中的種種,以為要人和美麗太太都出席,增加了夜會的歡樂進步空氣。要人之一其實即是和我同在北平小公寓中住下,做了十多年作家,還不曾印行過一個小小集子的老朋友。也就是告我政治即權力的活動家。夜會過後,這「魔手生蛋」一般出現的四百作家,也就似乎忽然消失了,再不曾聽說有什麼作品上報了。

  這個現實象徵的是什麼,熱鬧是否即進步,或稍稍有點進步的希望?現實對某些人縱不可怕,對年青的一輩卻實在是影響惡劣。原來一種新的腐敗已傳染到這個部門,一切如戲,點綴政治。無怪乎「文學即宣傳」一名詞,毫無人感覺奇異。……鄉下人覺得三年中在上海已看夠了,學夠了,因之回到了北平,重新消失於一百五十萬市民群中,不見了。我明白,還只走完第二段路,尚有個新的長長的寂寞跋涉,待慢慢完成。北平的北風和陽光,比起上海南京的商業和政治來,前者也許還能督促我,鼓勵我,爬上一個新的峰頭,貼近自然,認識人生。

  我以為作家本無足貴,可貴者應當是他能產生作品。作品亦未必盡可貴,可貴者應當他的成就或足為新文學運動提出個較高標準,創造點進步事實:一面足以刺激更多執筆者,有勇氣,能作各種新的努力和探險,一面且足以將作品中可浸潤寄託的宏博深至感情,對讀者能引起普遍而良好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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