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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新田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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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號十二點過些 假若你見到紙背後那個地方,那點樹,石頭,房子,一切的配置,那點顏色的柔和,你會大喊大叫。不瞞你,我喊了三聲!可惜我身邊的相匣子不能用,顏色筆又送人了,對這一切簡直毫無辦法。我的小船算來已走了九十裡,再過相等時間,我可以到桃源了。我希望黃昏中到桃源,則可看看燈,看看這小城在燈光中的光景。還同時希望趕得及在黃昏前看桃源洞。這時一點兒風沒有,天氣且放了晴,薄薄的日頭正照在我頭上。我坐的地方是艄公腳邊,他的槳把每次一推仿佛就要磕到我的頭上,卻永遠不至於當真碰著我。河水已平,水流漸緩,兩岸小山皆接連如佛珠,觸目蒼翠如江南的五月。竹子、松、杉,以及其他常綠樹皆因一雨洗得異常乾淨。 山谷中不知何處有雞叫,有牛犢叫,河邊有人家處,屋前後必有成畦的白菜,作淺綠色。小埠頭停船處,且常有這種白菜堆積成A字形,或相間以紅蘿蔔。三三,我縱有筆有照相器,這裡的一切顏色,一切聲音,以至於由於水面的靜穆所顯出的調子,如何能夠一下子全部捉來讓你望到這一切,聽到這一切,且計算著一切,我歎息了。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三三,我這時正像上行時在辰州較下游一點點和尚洲附近,看著水流所感到的一樣。我好像智慧了許多,溫柔了許多。 ……那個地方,那點樹,石頭,房子,一切的配置,那點顏色的柔和,你會大喊大叫 三三,更不得了,我又到了一個新地方,艄公說這是「新田灣」。有人喚渡,漁船上則有曬帆晾網的。碼頭上的房子已從吊腳樓改而為磚牆式長列,再加上後面遠山近山的翠綠顏色,我不知道怎麼來告你了。三三,這地方同你一樣,太溫柔了。看到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種讚美言語裝飾到這條河流時,所說的話如何蠢笨。 我這時真有點難過,因為我已弄明白了在自然安排下我的蠢處。人類的言語太貧乏了。單是這河面修船人把麻頭塞進船縫敲打的聲音,在雞聲人聲中如何靜,你沒有在場,你從任何文字上也永遠體會不到的!我不原諒我的笨處,因為你得在我這支筆下多明白些,也分享些這裡這時的一切!三三,正因為我無法原諒自己,我這時好像很憂愁。在先一時我以為人類是個萬能的東西,看到的一切,並各種官能感到的一切,總有辦法用點什麼東西保留下來,我且有這種自信,我的筆是可以做到這件事情的。 現在我方明白我的力量差得遠。毫無可疑,我對於這條河中的一切,經過這次旅行可以多認識了一些,此後寫到它時也必更動人一些,在別人看來,我必可得到「更成功」的諛語,但在我自己,卻成為一個永遠不能用驕傲心情來做自己工作的補劑那麼一個人了。我明白我們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這種心境若能長久支配我,則這次旅行,將使我在人事上更好一些…… 這時節我的小船到了一個掛寶山前村,各處皆無寶貝可見。艄公卻說了話: 「這山起不得火,一起火辰州也就得起火。」 我說:「哪一個山?」原來這裡有無數小山。 艄公用手一揮:「這一串山!」 我笑了。他為我解釋: 「因為這條山迎辰州,故起不得火。」 真是有趣的傳說,我不想明白這個理由,故不再問他什麼。我只想你,因為這山名為掛寶山,假若我是個艄公,前面坐了一個別的人,我告他的一定是關於你的事情!假若我不是艄公,但你這時卻坐在我身旁,我憑空來湊個故事,也一定比「失火」有趣味些! 我因為這艄公只會告我這山同辰州失火有關,似乎生了點氣,故鑽進艙中去了。我進艙時聽岸邊有黃鳥叫,這鳥在青島地方,六月裡方會存在。 這次在上面所見到的情形,除了風景以外,人事卻使我增加無量智慧。這裡的人同城市中人相去太遠,城市中人同下面都市中人又相去太遠了,這種人事上的距離,使我明白了些說不分明的東西,此後關於說到軍人,說到勞動者,在文章上我的觀念或與往日完全不同了。 我那鄉下有一樣東西最值錢,又有一樣東西最不值錢,我不告給你,你盡可同四丫頭、九九,三人去猜,誰猜著了我回來時把她一樣禮物。 我在家中時除瀉以外頭總有點暈,腳也有點疼,上了船,我已不瀉不疼,只是還有些些兒頭暈。也許我剛才風吹得太久了點,我想睡睡會好些。如果睡到晚上還不見好,便是長途行旅,車船顛簸把頭腦弄壞了的緣故。這不算大事,到了北平只要有你用手摸摸也就好了。 ……我頭暈得很,我想歇歇,可是船又在下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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