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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梢子鋪長潭


  十六下午二點零五分

  船已上了第一個大灘,你見了那灘會不敢睜眼睛。我在急流中畫了三幅畫,照了三個相,光線不好,恐怕照不出什麼,至於畫的畫,不過得其仿佛罷了。現在船已到長潭中了,地方名「梢子鋪」。泊了許多不敢下行的大船,吊腳樓整齊得稀有少見,全同飛閣一樣,去水全在三十丈以上,但夏天發水時,這些吊腳樓一定就可以泊船了。你見到這些地方時,你真缺少讚美的言語。還有木筏,上面種青菜的東西,多美!

  一到下午我就有點寂寞,做什麼事皆不得法,我作了陣文章,沒有意思,又不再繼續了。我只是歡喜為你寫信,我真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人……

  我前面有木筏下來了,八個人扳橈,還有個小孩子。上面一些還有四個筏,皆慢慢的在下行,每個筏上四圍皆有人扳橈。你想明白橈是什麼,問問九妹,她說的必比我形容的還清楚。這些木筏古怪得有趣,上面有菜,有豬羊,還有特別弄來在筏上供老闆取樂的。你若不見過,你不能想像它們如何好看,好玩!

  我們的船既上了灘,在潭中把風篷扯滿,現在正走得飛快,不要劃它。水手們皆蹲在火邊去了,我卻推開了前艙門看景致,一面看一面伏在箱上為你寫信。現在船雖在潭中走,四面卻全是高山,同湖泊一樣。這小船一直上去皆那麼樣,遠山包了近山,水在山彎裡找出路,一個陌生人見到,也許還以為在湖裡玩的。可以說像湖裡,水卻不是玩的。山的傾斜度過人,面積過窄,水流太速,雖是在潭中,你見了也會頭暈的。

  ……

  我的船又在上小灘了,灘不大,浪也不會到船上來,我還依然能夠為你寫信……路上並無收信處,我已積存了七封信,到辰州時一定共有十封信發出。我預備一大堆放在一個封套中當快信發出。

  我的小船不是在小灘上嗎,差一點出了事了。船掉頭向下溜去,倒並無什麼危險,只是多費水手些力罷了。便因為這樣,前後的水手就互相罵了六七十句野話。船上罵野話不作興生氣,這很有意思。並且他們那麼天真爛漫的罵,也無什麼猥褻處,真是古怪的事。

  這船上主要的水手有三塊四毛錢一趟的薪水,每月可划船兩趟。另一學習水手八十吊錢一年,也可以說一塊錢一個月,事還做得很好。掌舵的從別處租船來劃,每年出錢兩百吊,或百二十吊,約合卅塊錢到二十四塊錢。每次他可得十五元運費,帶來一兩石又可賺兩元,每次他大約除開銷外剩五元,每月可餘十來塊錢。但這人每天得吃三百錢煙,因此駕船幾十年,討個老婆無辦法,買條值洋三十元的小船也無辦法。想想他們那種生活,真近於一種奇跡!

  我這信寫了將近一點鐘了,我想歇歇,又不願歇歇。我的小船正靠近一隻柴船,我看到一個人穿青羽綾馬褂在後梢砍柴,我看准了他是個船主。我且想像得出他如何過日子,因為這人一看(從船的形體也可看出)是麻陽人,麻陽人的家庭組織生活觀念,我說起來似乎比他們自己還熟習一點。麻陽人不討嫌,勇敢直爽耐勞皆像個人也配說是個人。這河裡划船的麻陽人頂多,弄大船,裝油幾千簍,尤其非他們不可。

  可是船多貨少,因此這些船全泊在大碼頭上放空,每年不過一回把生意,誰想要有那麼一隻船,隨時皆可以買到的。許多船主前幾年弄船發了財的,近幾年皆賠了本。想支持下去,自己就得兼帶做點生意,但一切生意皆有機會賠本,近些日子連做鴉片煙生意的也無利可圖,因此多數水面上人生活皆很悲慘,並無多少興致。這種現象只有一天比一天壞,故地方經濟真很使人擔心。若照這樣下去,這些人過一陣便會得到一個更悲慘的境遇的。我還記得十年前這河裡的情形,比現在似乎是熱鬧不少的。

  今天也許因為冷些,河中上行的船好像就只我的小船,一隻小到不過三丈的船,在那麼一條河中走動,船也真有點寂寞之感!我們先計劃四天到辰州,失敗了,又計劃五天到辰州,又失敗了。現在看情形也許六天,或七八天方可到辰州了……我想起真難受。

  二哥
  十六三點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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