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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摘星錄(9)


  可是大學生明明知道她的弱點,暴雨不終日,飄風不終朝,都只是一會兒。他依然諂媚的笑著叫著他特意為她取的一個洋文名字,向她說:「×××,我到那裡等著你,我買兩張票子。」

  「我不會來的。不用白等。」

  「你一定會來。」

  「我絕對不來。」

  「那我也不敢怨你!我走了。」

  大學生走去後,她好象身心輕鬆了許多,且對自己今天的行為態度有點詫異,為什麼居然能把這個人打發開。

  二十世紀典型離開了這個小房間後,過了一會,窗上的夕陽黃光重新把她帶回到另外一種生活抽象裡去。事情顯然,「十九世紀今天勝利了。」她想了想不覺笑將起來。記起老朋友說的「眼睛中有永遠春天,笑中有永遠春天」,便自言自語,「唉,上帝,你讓我在一天中看到天堂,也貼近地面,難道這就叫做人生?」停了一會兒,靜寂中卻仿佛有個含含糊糊的聲音回答,「我買了票子等你。你來了,我很快樂。你不來,我就要生氣,失望,喝酒,失眠,神經失常。你怕不怕?」

  「你可有神經?你也會害精神病?」

  「我走了,讓你那個女同學回到身邊來,你怕不怕?」

  這自然毫無什麼可怕,可怕的是那一會兒時間。時間過去了,她總得想!她想到大學生,那點裝模作樣神氣,和委屈小心處二而一,全為的是愛她。她的情緒不同了。忘了那點做作可笑處,也忘了「詩」與「火」,忘了「現代」與「古典」在生命中的兩不相容,覺得剛才不應當使大學生掃興。趕忙把鏡子移到桌子邊,開了燈,打開了粉盒,對鏡勻抹脂粉,兩點鐘後兩人已並排坐在電影院裡柔軟椅子上,享受那種現代生活,覺得是一對現代化人了。到散場時,兩人都好象從《魂歸離恨天》電影上得到了一點教育。兩人在附近咖啡館子吃了一點東西又一同在大街上年青男女隊伍中慢慢散步。大學生只就他腦子所能想到的默默的想,「我要走運,發了十萬塊錢財多好。」她呢,心中實在受了點刺激,不大愉快。兩人本來並排走著,不知不覺同他離開了些,忽然開口問大學生。

  「××,你畢了業怎麼辦?」

  「我正在找事做。這世界有工作才有飯吃。」

  「是的,有工作才有飯吃。可是你做什麼事?是不是托你乾爹找事?」

  大學生有點發急,話說得越加含糊:

  「××,這簡直是你那老同學口氣,取笑我。誰是我的乾爹?我不做人乾兒子!我托同鄉周先生幫我忙,找個事做。得不到工作,我就再讀兩年書。我要研究學問。不如理想,我就去滇緬公路跑單幫,有同學跑一次就發了財,有了錢,什麼都好辦!」

  她心想,「你能讀什麼書?研究什麼學問?」記起老同學的詛咒,因此口中卻說,「你要賭點氣,努努力才好。一個男子總得有點男子氣!」

  「我一定要——有人幫我說話!」

  「為什麼要人幫忙,不自己努力?你這是在做人,做一個男子!做男子是不靠人幫忙的。」

  「運氣不好,所以……」

  「什麼叫運氣?我覺得你做人觀念實在不高明。」

  因為語氣中對大學生有一點輕視意思,一點不愉快意思,大學生感到不平,把嘴嘟著不再做聲。話不曾說出口,他想的是:世界不公平事情很多,大家都不規矩,頂壞的人頂有辦法。我姓×的縱努力,讀死書到讀書死,有什麼用?我也要做人,也要做愛!我現在是在做愛,愛情一有了著落,我就可以起始考慮認真做人了。但怎麼樣做人,做什麼樣的人,在他腦子裡卻並無什麼概念。恰如同許多事情一樣,想了一下,無結果,也就罷了。說是跑單幫,也不過說說而已。

  大學生對於生活作「最近代」的想像設計時,她也想著,一種古典的情緒在腦子裡生長中。她想,「我為什麼會同這麼一個俗不可耐的庸人混下去?讀書毫無成就,頭腦糊糊塗塗,就只是老實。這老實另一面也就正是無用。這算是什麼生活?」

  她說:「我頭有點痛,我要坐車回去。」

  上車後回頭還看到這個穿新衣便覺快樂的大學生,把手放在嘴邊抹抹,仿照電影上愛人,拋了一個吻給她。她習慣的笑了一笑。回到住處時,頭當真有了一點兒痛。「詩」與「火」離開生活都很遠很遠了,從回想中也找不回來。重新想起那幾封信,回到住處,想給五千裡外十年老友寫一個信,到下筆時竟不知寫什麼好。心裡實在亂糟糟的,末了卻寫下那麼幾個字在日記本上。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這所謂命運又正是過去一時的習慣,加上自己性格上的弱點而形成的。」

  當她搜尋什麼是自己的弱點時,似乎第一次方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女人」。這就很夠了。老朋友說過的,一個女人受自然安排,在生理組織上,是不宜於向生命深處思索,不然,會沉陷到思索泥淖裡去,無從自拔。

  她覺得身心都很疲累了,得休息休息。明天還是今天的繼續,一切都將繼續下去,並且必然還附帶著那個長長的「過去」。一串回憶,也正是一串累贅,雖能裝飾青春,卻絲毫無助於生活的重造。她心想,「我為什麼不自殺?是強項還是懦弱?」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雖想起這事卻並不可怕,因為同時還想起大學生愛她的種種神氣,便自言自語,「一切人不原諒我也好」,那意思就是我有人瞭解。不必要更多人瞭解。單獨瞭解有什麼用?一切關心都成麻煩,增加紛亂。真正的瞭解應當是一點信託和寬容,忠誠無二,與無求報償的服務當差,完全沒有自己。不過她這時實在已經累了,需要的還是安靜。可是安靜同寂寞恰正是鄰居,她明白的。她什麼都似乎很明白,只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方法可以將生活重造。

  她實在想要哭一哭,但是把個美麗的頭俯伏在枕上去,過不多久,卻已睡著了。

  一九四〇年七月十八寫成
  一九四二年十月末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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