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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摘星錄(6)


  她想,「是的,悲劇,你忍受不了,你要走,遠遠的走,走到一個生疏地方,倒下去,死了,一切都完事了。讓我這麼活下來,怎麼不是悲劇?一個女子怕孤獨的天性,應當不是罪過!你們男子在社會一切事實上,都照例以為女子與男子決不能凡事並提,只是一到愛情上,就忘卻我們是一個女子。忘了男女情緒上有個更大的差別。而且還忘了社會對於女子在這方面多少不公平待遇!假如是悲劇,男子也應當負一半責任,至少負一半責任!」

  每個朋友從她的身邊走開時,都必然留下一分小小的禮物,連同一個由於失望而灰心的痛苦印象。她願意忘了這一切人事,反而有更多可怕的過去追蹤而來。來到腦子後,便如大群蜂子,嗡嗡營營,攪成一團,不可開交。「好,要來的都來,試試看,總結算一下看。」忽然覺得有一種興趣,即從他人行為上反照一下自己,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興趣。

  五

  小手提箱中還留下另外幾個朋友一些文件,想找尋出一份特別的信看看。卻在一本小說中,得到那幾張紙。她記得《茶花女》故事,人死時拍賣書籍,有一本《漫郎攝實戈》,她苦笑了一下。這時代,一切都近於實際,也近於散文,與浪漫小說或詩歌抒寫的情境相去太遠了。然而在一些過去遇合中,卻無一不保存了一點詩與生命的火焰,也有熱,有光,且不缺少美麗形式。雖有時不免見出做作處,性格相左處,不甚誠實處,與「真」相去稍遠,然而與「美」卻十分接近。雖令人痛苦,同時也令人悅樂,即受虐與虐待他人的秘密悅樂。

  這固然需要資本,但她卻早已在過去生命上支付了。

  她把那些信一一看下去。第一個是那個和她拌嘴走開的大學生寫的。編號三十一,日子一九三五年八月。

  「世界都有春天和秋天,人事也免不了,當我從你眼波中看出春天時,我感覺個人在這種春光中生息,生命充實洋溢,只想唱歌,想歡呼,儼然到處有芳草如茵,我就坐在這個上面,看紅白繁花在微風中靜靜謝落。我應當感謝你,感謝那個造物的上帝,更感謝使我能傍近你的那個命運。當我從你眼睛中發現秋天時,你縱理我敷衍我,我心子還是重重的,生命顯得萎悴而無力,同一片得秋獨早的木葉差不多,好象只要小小的一陣風,就可以把我刮跑!刮跑了,離開了我的本根,也離開了你,到一個不可知的水溝邊躺下。我死了,我心還不死。我似乎聽到溝中細碎流水聲音,想隨它流去,可辦不到。我於是慢慢的腐了,爛了,完事。但是你在另外一種情形中,一定卻正用春天的溫暖,燃燒一些人的心!也折磨人的心……」簡直是一種可怕的預言,她不敢看下去了。取出了另外一個稍長的,編號第七十一,三年前那個老朋友寫給她的。日子為四月十九。

  「黃昏來時你走了,電燈不放亮,天地一片黑。我站在窗前,面對這種光景十分感動。正因為我手上仿佛也有一片黑,心上仿佛也有一片黑。這黑色同我那麼相近,完全包圍住我,浸透了我這時節的生命。××,你想想看,多動人的光景!

  我今天真到了一個嶄新境界中,是真實還是夢中,完全分不清楚,也不希望十分清楚。散步花園中景致實在稀有少見。葡萄園果實成熟了,草地上有淺紅色和淡藍色小小花朵點綴,一切那麼美好那麼靜。你眉發手足正與景色相稱,同樣十分柔靜。在你眼睛中我看出一種微妙之火。在腳踵和膝部我看到荷花紅與玉蘭白的交溶顏色。在另外一部分我還發現了絲綢的光澤,熱帶果的芳香。一切都近於抽象,比音樂還抽象。我有點迷糊,只覺得生命中什麼東西在靜悄悄中溶解。溶解的也許只是感覺……已近黃昏,一切寂靜。唉,上帝。有一個輕到不可形容的歎息,掉落到我或你喉嚨中去了。

  這一切似乎完全是夢,比夢還縹緲,不留跡象。

  黃昏來時先是一陣黑。等不久,天上星子出現了,正如一個人濕瑩瑩的眼睛。從微弱星光中我重新看到春天。

  這些星光那麼微弱,便恰像是從你眼睛中反照發生的。

  (然而這些星光也許要在太空中走一千年!)有什麼花果很香,在微熱夜氣中發散。我眼前好象有一條路那麼又生疏又那麼熟習,我想散散步。我沿了一行不知名果樹走去,連過兩個小小山頭,向坦坦平原走去。經過一道斜嶺,幾個乾涸的水池,我慢慢的走著,道旁一草一木都加以留心——一切我都認識得清清楚楚。路旁有白合花白中帶青,在微風中輕輕搖動,十分輕盈,十分靜。山谷邊一片高原藍花,顏色那麼藍,竟儼然這小小草卉是有意摹仿天空顏色作成的。觸目那麼美,人類語言文字到此情形中顯得貧弱而無力,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我摘了一朵帶露白合花,正不知用何種方式稱頌這自然之神奇,方為得體。忽然感到一種恐懼,恰與故事中修道士對於肉體幻影誘惑感到恐懼相似,便覺醒了。我事實上生活在完全孤獨中,你已離開我很久了。事實上你也許就從不曾傍近過我。

  當我感覺到這也算得是一種生命經驗時,我眼睛已濕:當我覺得這不過是一種抽象時,我如同聽到自己的嗚咽:當我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夢時,我低了頭。這也就叫做『人生』!

  我心裡想,靈魂同肉體一樣,都必然會在時間下失去光澤與彈性,唯一不老長青,實在只有『記憶』。有些人生活中無春天也無記憶,便只好記下個人的夢。《雅歌》或《楚辭》,不過是一種痛苦的夢的形式而已。

  一切美好詩歌當然都是夢的一種形式,但夢由人作,也就正是生命形式。這是個數年前一種抒情的記載,古典的抒情實不大切合于現代需要。」

  她把信看完後,勉強笑笑,意思想用這種不關心的笑把心上的痛苦挪開。可是辦不到。在笑中,眼淚便已掛到臉上了。一千個日子,人事變了多少!當前黃昏如何不同。

  她還想用「過去」來虐待自己,取了一個紙張頂多的信翻看。編號四十九,五年前三月十六的日子。那個大學二年級學生,因為發現她和那兩兄弟中一個小的情感時寫的:「露水濕了青草,一片春。我看見一對斑鳩從屋脊上飛過去,落到竹園裡去了。聽它的叫聲,才明白我鞋子褲管已完全濕透,衣袖上的黃泥也快幹了。我原來已到田野中走了大半夜,現在天亮又回到了住處。我不用說它,你應當明白我為什麼這樣折磨自己。

  我到這地方來,就正是希望單獨寂寞把身心同現實社會一切隔絕起來。我將用反省教育我自己。這教育自然是無終結的。現在已五個月了,還不見出什麼大進步。

  我意思是說,自從你所作的一件可怕事情,給我明白後,我在各方面找尋一種可以重新使生命得到穩定的碇石,竟得不到。可是我相信會有進步,因為時間可以治療或改正一切。對人狂熱,既然真,就無不善。使用謹慎而得體,本可以作為一個人生命的華鬘,正因為它必同時反映他人青春的美麗。這點狂熱的印象,若好好保留下來,還可以在另外一時溫暖人半冷的心,恢復青春的光影,喚回童年的癡夢!可是我這幾年來的狂熱,用到些什麼地方,產生了什麼結果,我問你?正因為這事太痛苦我,所以想對自己沉靜,從沉靜中正可看守自己心上這一爐火,如何在血中燃燒,讓它慢慢的燃燒,到死為止!人雖不當真死去,燃燒結果,心上種種到末了只剩餘一堆灰燼,這是可以想像得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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