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紳士的太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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紳士為什麼也缺少這涵養,一定得同太太吵鬧給下人懂到這習慣?是並不溢出平常紳士家庭組織以外的理由。一點點錢,一次做客不曾添制新衣,更多次數的,是一種紳士們總不缺少的曖昧行為。太太從紳士的馬褂袋子裡發現了一條女人用的小小手巾,從朋友處聽到了點謠言,從娘姨告訴中知道了些秘密,從汽車夫處知道了些秘密。或者,一直到了床上,發現了什麼,都得在一個機會中把事情擴大,於是罵一陣,嚷一陣,有眼睛的就流眼淚,有善於說謊賭咒的口的也就分辯,發誓,於是本來預備出去做客也就不去了,本來預備睡覺也睡不成了。哭了一會的太太,若是不甘示弱,或遇到紳士恰恰有別的事情在心上,不能採取最好的手段賠禮,太太就一人出去,到別的人家做客去了。紳士羞慚在心,又不無小小憤怒,也就不即過問太太的去處。生了氣的太太,還是過相熟的親戚家打牌,因為有牌在手上,縱有氣,也不是對於人的氣了。過一天,或者吵鬧是白天,到了晚上,紳士一定各處熟人家打電話,問太太在不在。有時太太記得到這行為,正義在自己身邊,不願意講和,就總預先囑咐那家主人,告給紳士並不在這裡。有時則雖囑咐了主人,遇到公館來電話時,主人知道是紳士想講和了,總仍然告給了太太的所在地方,於是到後紳士就來了,裝作毫無其事的神氣,問太太輸贏。若旁人說贏了,紳士不必多說什麼,只站在身後看牌,到滿圈,紳士一定就把太太接回家了。若聽到人說輸了呢,紳士懂得自己應做的事,是從皮包裡甩一百八十的票子,一面放到太太跟前去,一面挽了袖子自告奮勇,為太太扳本。既然加了股份,太太已經願意講和,且當到主人面子,不好太不近人情,自然站起來讓坐給紳士。紳士見有了轉機,雖很歡喜的把大屁股貼到太太坐得熱巴巴的椅子上去,仍然不忘記說「莫走莫走,我要你幫忙,不然這些太太們要欺騙我這近視眼!」那種十分得體的趣話,主人也仿佛很懂事,聽到這些話總是打哈哈笑,太太再不好意思走開,到滿圈,兩夫婦也仍然就回家了。遇到各處電話打過,太太的行動還不明白時節,主人照例問汽車夫,照例汽車夫受過太太的吩咐,只說太太並不讓他知道去處,是要他送到市場就下了車的。紳士於是就坐了汽車各家去找尋太太。每到一個熟人的家裡,那家公館裡僕人,都不以為奇怪,公館中主人,姨太太,都是自己才講和不久,也懂得這些事情,男主人照例袒護紳士,女主人照例袒護太太,同這紳士來談話。走到第二家,第三家,有時是第七家,太太才找著。有時找了一會,紳士新的氣憤在心上慢慢滋長,不願意再跑路了,吼著要回家,或索性到那使太太出走的什麼家中去玩了一趟,回到家中躺在柔軟的大椅上吸煙打盹。這方面一堅持,太太那方面看看無消息,有點軟弱惶恐了。或者就使那家主人打電話回家來,作為第三者轉圜,使紳士來接;或者由女主人伴送太太回家,且用著所有紳士們太太的權利,當到太太把紳士教訓一頓。紳士雖不大高興,既然見到太太歸來了,而且伴回來的又正說不定就是在另一時方便中也開了些無害於事的玩笑過的女人,到這時節,利用到機會,把太太支使走開,主客相對會心的一笑,大而肥厚的柔軟多脂的手掌,把和事老小小的善於攪牌也善於做別的有趣行為的手捏定,用人不在客廳,一個有教養的紳士,總得對於特意來做和事老的人有所答謝,一面無聲的最謹慎的做了些使和事老忍不住笑的行為,一面又柔聲的喊著太太的小名,用「有客在怎麼不出來」這一類正義相責。太太本來就先服了輸,這時又正當到來客,再不好堅持,就出來了。走出來後,談了一些空話,因為有了一主一客,只須再來兩個就是一桌,紳士望到客人做了一個會心的微笑,趕忙去打電話邀人。坐在家裡發悶的女人正多,自然不到半點鐘,這一家的客廳裡,又有四隻潔白的手同幾個放光的鑽戒在桌上唏哩嘩喇亂著了。 關於這種家庭戰爭,由太太這一面過失而起釁,由太太這一面錯誤來出發,這事是不是也有過?也有過。不過男子到底是男子,一個紳士,學會了別的時候以前,先就學會了對這方面的讓步,所以除了有時無可如何才把這一手拿出來抵制太太,平常時節是總以避免這衝突為是的。因為紳士明白每一個紳士太太,都在一種習慣下,養成了一種趣味,這趣味有些人家是在相互默契情形下維持到和平的,有些人家又因此使紳士得了自由的機會。總而言之,太太們這種好奇的趣味,是可以使紳士階級把一些友誼僚誼更堅固起來的,因這事實紳士們裝聾裝啞過著和平恬靜的日子,也就大有其人了。這紳士太太,既缺少這樣把柄給丈夫拿到,所以這太太比其餘公館的太太更使紳士尊敬畏懼了。 另外一個紳士的家庭 因為做客,紳士太太到西城一個熟人家中去。 也是一個紳士,有姨太太三位,兒女成群。大女兒在著名教會大學念書,小女兒在小學念書,有錢有勢,兒子才從美國留學回來,即刻就要去新京教育部做事。紳士太太一到這人家,無論如何也有牌打,因為沒有外來客,這個家中也總是一桌牌。小姐從學校放學回來,爭著為母親替手,大少爺還在候船,也常常站到庶母後面,間或把手從隙處插過去,搶去一張牌,大聲的吼著,把牌擲到桌上去。紳士是因為瘋癱,躺到客廳一角籐椅上哼,到晚飯上桌時,才扶到桌邊來吃飯的。紳士太太是到這樣一個人家來打牌的。 到了那裡,看到癱子,用自己兒女的口氣,同那個廢物說話。 「伯伯,這幾天不舒服一點嗎?」 「好多了。謝謝你們那個橘子。」 「送小孩子的東西也要謝嗎?伯伯吃不得酸的,我那裡有人從上海帶來的外國蘋果,明天要人送點來。」 「不要送,我吃不得。××近來忙,都不過來。」 「成天同和尚來往。」 「和尚也有好的,會畫會詩,談話風雅,很難得。」 自己那個二姨太就笑了,因為她就同一個和尚有點熟。這太太是不談詩畫不講風雅的,她只覺得和尚當真也有「好人」,很可以無拘束的談一些體己話,內中含意當然是不宜於公開的。 那從美利堅得過學位的大少爺,一個基督教徒,就說,「凡是和尚都該殺頭。」 紳士把眼睛一睜,對這種新派幼稚怪話表示不平。 「怎麼,一開口就亂說!佛同基督有什麼不同?不是都要渡世救人嗎?」 大少爺記起父親是廢物了,耶穌是憐憫老人的,立刻取了調和妥協的神氣,「我說和尚不說佛。」 大姨太太說,「我不知道你們男人為什麼都恨和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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