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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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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答應同我在七月暑假時節,一塊兒轉回鄉下去,因為我已經有八年不曾看過我那地方的天空,踹過我那地方的泥土,他也有了六年沒有回去了。可是到僅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戰事,他要我送他點路費,說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氣越來越沉靜,不能使他快樂一點,並且每天到灶間去做菜做飯,又間或因為房東娘姨歡喜隨手拖取東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鬧,我想就讓他到南京去玩幾天也好。可是這人一去就不回來了。我不願意把他的故事結束到那戰事裡去。他並不死,如許多人一樣,還是活著。還是做他的司務長,駐紮到一個古廟裡,大清早就同連上的火夫上市鎮去買菜,到相熟的米鋪去談談天,再到河邊去買柴,看看攏岸的商船。一到了夜裡,就在一個子彈箱上,靠一盞滿堂紅燈照著,同排長什長算火食賬,用草紙記下那數目,為一些小小數目上的錯誤賭發著各樣的咒,睡到硬板子的高腳床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夢就夢到同點驗委員喝酒,或下鄉去捉匪,過鄉紳家吃蒸鵝。這人應當永遠這樣活到世界上,這人至少還能夠在中國活二十年。所以他再不來信問候我,我總以為他還是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就是我桌上有這樣一盞燈的理由了。我歡喜這盞燈,經常還使用它。當我寫到我所熟習的那個世界上一切時,當我願意沉溺到那生活裡面去時節,把電燈扭熄,燃好這盞燈,我的房子裡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調子。我在燈光下總仿佛見到那老兵的紅臉,還有那一身軍服,一個古典的人,十八世紀的老管家——更使我不會忘記的,是從他小小眼睛裡滾出的一切無聲音的言語,對我的希望和抗議。 故事說完時,穿青衣服的女人,低低的歎了一聲氣,走到那桌子邊旁去,用纖柔的手去摩娑那盞小燈。女人稍稍吃驚了,怎麼兩年來還有油?但主人是說過了的,因為在晚上,把燈燃好,就可在燈光下看到那個老行伍的聲音顏色。女人好奇似的說到晚上要來試試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務長。顯然的事,女人對於主人所說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房間裡,那舊洋燈果然放了薄薄光明。火頭微微的動搖,發出低微的滋滋聲音。用慣了五十枝燭光的人,在這燈光下是自然會感到一種不同情調的。主人同穿青衣來客,把身體擱在兩個小小圈椅裡。主人又說起了那盞燈,且告女人,什麼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說話時是如何神氣,這燈罩子在老兵手下又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時是如何混亂,……末了,他指點那藍衣女人的坐處,恰恰正是這時她的坐處。 聽到這個話的穿青衣女人,笑了笑,又複輕輕的歎著。過了好一會,忽然惋惜似的說: 「這人一定早死了!」 主人說,「是的,這人或許早死了,在我那些熟人心上,這人也死了的。但我猜想他還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還那麼可愛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見不著這個人。」 「他也應當很可惜不見你。」 「我願意認識他,願意同他談談話,願意……」 「那有什麼用處!不是因為見到,便反而會給許多人添麻煩麼?」 女人覺得話說得稍過了頭,有些事情應當紅臉了。 於是兩人在燈光中沉默下來。 另外一個晚上,那穿青衣的女人,忽然換了一件藍色衣服來了。主人懂得這是為湊成那故事而來的,非常歡迎這種拜訪。兩人都像是這件事全為了使老兵快樂而做的,沒有言語,年青人在一種小小惶恐情形中抱著接了吻。到後女人才覺得房中太明亮了點,問那個燈,今晚為什麼不放在桌上。主人笑了。 「是嫌電燈光線太強麼?」 「是要司務長看另外一個穿藍衣服的人在你房裡的情形。」 聽到這個俏皮的言語,主人想下樓去取燈,女人問他: 「放在樓下麼?」 「是在樓下的。」 「為什麼又放到樓下去?」 「那是因為前晚上燈泡壞了不好做事,借他們樓下房東娘姨的。我再去拿來就是了。」 「是娘姨的燈嗎!」 「不,我好象說過是一個老兵買的燈!」男子趕忙分辯,還說,「你知道這燈是老兵買的!」 「但那是你說的謊話!」 「若謊話比真實美麗……並且,穿藍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一個了麼?」 女人承認,「穿藍衣的雖有一個,但他將來也一定不讓老兵快樂。」 「我完全同意你這個話。倘若真有這個老兵,實在不應當好了他。」 「真是一個壞人,原來說的全是空話!」 「可是有一個很關心他的聽差,而且僅僅只把這聽差的神氣樣子告給別人,就使人對於那主人感到興味,十分同情,這壞人實在是……」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們於是約定下個禮拜到蘇州去,到南京去,男子還答應了女人,這旅行為的是探聽那個老司務長的下落。 1929年5月寫成於吳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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