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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3)


  在這些事上我有什麼辦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樣,處置多嘴的副兵用馬糞填口,又不能像我的父親,用廢話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見了這老兵就只有苦笑,聽他談到他自己生活同談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這個樣子。這人並不是可以請求就能緘默的。就是口啞了,但那一舉一動,他總不忘記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副善良的心為你打算一切。他不缺少一個戲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見到只有感動。

  有一天,那個穿藍衣的女人又來到我的住處,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說了許多話。(從後來他的神氣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談話時節,一定是用了一個對主人的恭敬而又親切的態度應答著的。)因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

  我回來時,老兵正同我討論到女人,女人又來了。那時因為還沒有吃晚飯,這老兵聽說要招待這個女客了,顯然十分高興,走下樓去。到吃飯時,菜蔬排列到桌上,卻有料想不到的豐盛。不知從什麼地方學得了規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歡喜用辣子的煎魚,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飯吃過,這老兵不待呼喚,又去把蘋果拿來,把茶杯倒滿了,從酒精爐子燒好的開水,一切佈置妥貼了,趑趄了好一會才走出去。他到樓下喝酒去了。他覺得非常快樂。他的夢展開在他眼前,一個主人,一個主婦,在酒杯中,他一定還看到他的小主人,穿了陸軍制服,象在馬路上所常常見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腳上,在他前面忙走。他就用一個軍官的姿勢,很有身分很尊貴的在後面慢慢跟著。他因為我這個客人的來臨,把夢肆無忌憚的做下去了。可是,真可憐,來此的朋友,是告我她的愛人W君的情形,他們在下個月過北平去,他們將在北平結婚。無意中,這結婚兩字,又為那尖耳朵老戰馬斷章取義的聽去,他自以為一切事果不出其所料,他相信這預兆,也非常相信這未來的事情。到女人走去,我正伏到桌子旁邊,為這朋友的好消息感到喜悅,也感到一點應有的惆悵時節,喝了稍稍過量的酒的好人,一個紅紅的臉在我面前晃動了。

  「大叔,今天你喝多了。你怎麼忽然有這樣好菜?客人說從沒有吃過這樣菜。」本來要笑的他,聽到這個話,樣子更象貓兒了。他說,「今天我快樂。」

  我說:「你應當快樂。」

  他分辯,同我故意爭持,「怎麼叫做應當?我不明白!我從來沒有今天快樂!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明天又去買,多買一瓶存放身邊,你到這裡別的不有,酒總是應當要讓你喝夠量。」

  「這樣喝酒我從不曾有過。你說,我應當快樂,為什麼應當!我常常是不快樂的!我想起老太爺,那種運氣,快樂不來了。我想起大少爺,那種體格,也不能快樂了。我想起三少爺,我聽人說到他一點兒,一個豹子,一個金錢豹,一個有脾氣有作為的人,我要跟到他去革命打仗,我要跟他去衝鋒,捏了槍,爬過障礙物,吼一聲殺,把刺刀剸到北老胸膛裡去。我要向他請教,手榴彈七秒鐘的引線,應當如何拋去。

  但同他們在一處的都爛了,都埋成一堆。我聽到人家說,四期黃埔軍官在龍潭作戰的,下級軍官都爛了,都埋成一堆。兩個月從那裡過身,還有使人作嘔臭氣味。三少爺好運氣,仍然能夠騎馬到黃羅寨打他的野豬,一個英雄!我不快樂,因為想起了他不作師長。你呢,我也不快樂。你身體多壞。你為什麼不——」

  「早睡點好不好?我要做點事情,我心裡不大高興。」

  「你瞞我。你把我當外人。我耳朵是老馬耳朵,聽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這些事都不願意同我說,我明天回去了。」

  「你究竟聽到什麼?有什麼事說我瞞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還不知道我這時的心裡,搞成一團象什麼樣子!」

  說到這裡,這老兵哭了。那麼一個中年人,一個老軍人,一個……他真象一個小孩子哭了。但我知道這哭是為歡喜而流淚的。他以為我快要和剛走去不久的女人結婚。他知道我終久不能瞞他,也不願意瞞他。他知道還有許多事我都不能缺少他。他知道這事情不拘大小,要他盡力的地方很多。他有了一個女主人,從此他的夢更堅固更實在的在那單純的心中展開,歡喜得非哭不可了。他這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他同時也告給我哭的理由了,一面忙匆匆的又象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淚,一面就問我是什麼日子,是不是要到吳瞎子處去問問,也選擇一下日子,從一點俗。

  一切事皆使我哭笑兩難。我不能打他罵他,他實在又不是完全吃醉了酒的人。他只頑固的相信我對於這事情不應當瞞他;還勸我打一個電報,把這件好事即刻通知七千裡外的幾個家中人。他稱讚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談了一些話,很懂得這女人一定會是老太太所歡喜的好媳婦。

  我不得不把一切真實,在一種極安靜的態度下為他說明。

  他望到我,把口張大著,聽完我的解釋,信任了我的話。後來看到他那顏色慘沮的樣子,我不得不謊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個女人,像貌性情都同這穿藍衣的女人差不多。

  可是這老兵,只願意相信我前面那一段說明,對於後一段,明白是我的謊話。我把話談到末了,他毫不做聲,那黃黃的小眼睛裡,釀了滿滿的一泡眼淚,他又哭了。本來是非常強健的身體,到這時顯出萬分衰弱的神情了。

  樓廊下的鐘已經響了十點。

  「你睡去,明天我們再談好不好?」

  聽到我的請求,這老兵,忽然又像覺悟了自己的冒失,裝成笑樣子,自責似的說自己喝多點酒,就象顛子,且賭咒以後一定要戒酒。又問我明天歡喜吃鯽魚不。我不做聲。他懂得我心裡難過處。他望到桌上那一個建漆盤子裡面的蘋果皮,拿了盤子,又取了魚的溜勢,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門拉攏,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去了。聽到那衰弱的腳踏著樓梯的聲音,我覺得非常悲哀。這老年人給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對於人生多一個反省的機會,且使我感覺到人類的關係,在某一情況下,所謂人情的認識,全是酸辛,全是難於措置的糾葛。這人走後,聽到響過十二點鐘,我還沒有睡覺,正思索到這些瑣碎人情,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聽到樓梯上有一種極輕的聲音,走到了門口,我猜得著這必定是他又來擾我了。他一定是因為我的不睡覺,所以來督促我上床了,就趕忙把桌前的燈扭小,就只聽到一個低低的歎息起自門外。我不好意思拒絕這老兵好意了,我說,「你睡吧。我事情已經做完,就要睡了。」外面沒有聲音,待一會兒我去開門,他已經早下樓去了。

  經過這一次喜劇的排場,老兵性格完全變更了。他當真不再買酒吃了,問他為什麼緣故,就只說上海商人不規矩,市上全是攙火酒的假貨。他不再同我談女人,女客來到我處,好象也不大有興味加以注意了。他對我的工作,把往日的樂觀成分抽去,從我的工作上看出我的苦悶。我不做聲時,他不大敢同我說及生活上的希望了。他把自己的夢,安置到一個新的方向上來,卻仿佛更大方更誇誕了一點,做出很高興的樣子。但心上那希望,似乎越縮越小得可憐了。他不再責備我必須儲蓄點錢預備留給一個家庭支配,也不對於我的衣服缺少整潔加以非難了。

  我們互相瞭解得多一點。我仍然是那麼保持到一種同世界絕緣的寂寞生活,並不因為氣候時間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面,由於從我這裡,他得到了一些本來不必得到的認識,那些破滅的夢,永遠無法再用一個理由把它重新拚合成為全圓,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憐了。關於光明生活的估計,從前完全由他提出,我雖加以否認,也毫無辦法挫折他的勇氣。

  但後來,反而需要我來為他說明那些夢的根據,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滿意,幫助他把夢繼續來維持了。

  但是那藍衣女人,預備過北平結婚去了,到我住處來辭行。老兵聽到女人又要到此吃飯,卻只在平常飯菜上加了一樣素菜,而且把菜拿來時節那種樣子,真是使人不歡的樣子。

  這情形只有我明白。不知為什麼,我那時反而不缺少一點愉快,因為我看到這老兵,在他身上哀樂的認真。一些情感上的固執,絕對不放鬆,本來應當可憐他,也應當可憐自己;但本來就沒有對那女人作另外打算,因為老兵胡塗的夢,幾幾乎把我也引到煩惱裡去,如今看到這難堪的臉嘴,我好象報了小小的仇,忘記自己應當同情他了。

  從此藍衣女人在我的書房絕了蹤跡。而且更壞的是,兩個青年男女,到天津都被捕了。我沒有把這件事告過老兵,那老兵也從不曾問起過。我明白他不但有點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點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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