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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夜間(2)


  聽到河沿一個小小嗩呐的嗚嗚喇喇聲,又是一面鼓,助著拍樣的敲打,子高知道這是幾個瞎子唱戲的。聽嗩呐,像是停在河沿一個地方吹了一陣後,鼓聲敲著疏疏的拍子,又漸遠去了。子高仰頭望,初初只能看見一顆星。明河還不明,院中瓜架下垂的須葉,同在一種稀微涼風中打秋千,影子映到地上也不定。這算風清月白之夜吧。

  「若來,」子高想,「就一同坐在這小小院子中,在月下,隨便談著話,從這中難道就找不出情人的趣味麼?」

  共一個陌生的女人在一塊兒談著話,從這談話中,可以得到一種類乎情人相晤的味道。子高相信只要女人莫太俗,原是可以的。其實縱俗又何妨,在月下,就做點俗事,不是同樣有著可以咀嚼的回味麼?

  不過,若來,第一句說什麼話,這倒有點為難了。總不能都不說話。問貴姓是不大好吧。頂好是就不必知道彼此的姓名;不問她,自己也莫讓這小婊子知道。這又不是要留姓名的故事,無端的來去,無端的聚成一起又分開,在生活中各人留下一點影子保留在心上就已夠了,縱有這一夜,就算作是做夢,匆匆不及來打聽身世,也許更有意思吧。一來就坐下,不說話,是好。默默的,坐下一點鐘,兩點鐘,象熟人,無說話必要,都找不出一句話可說,那更好。不過,果真能夠各人來在這極短極難得的一夜來說一整夜的話,且在這白白月光下來抱著,吻著,學子高所不曾作過的事,得一些新的經驗,總不算壞事!

  子高想著眼前就有新鮮事,自己今天真是也來演劇了。

  望她來,她不來,子高覺著有點急。

  外面漸冷了。仍然轉房中,在燈下頭籌畫自己的行為與態度,比看榜的秀才還不安。

  「吳先生,」在窗下,夥計老張的聲音特別輕。聽到叫,使子高一驚。這「昆侖」打了一個知會後,就把門扯開,推一個人進房來。

  用不著紅臉,在燈光下又不比白天。但子高,望到這雛兒頰邊飛了霞,自己的臉也就感到發燒了。

  「怎麼樣?」夥計不敢再進房,就在窗下問。

  「你去吧。」子高接著想起自己做主人的禮節時,便極力模擬大方說,「請坐。」

  人是坐下了,怯怯的,小鼠在人面前樣子的蜷縮。又似乎是在想把身子極力的縮小,少占一點地,便少為人望到。如子高所預計,這是一幕全啞劇,全無話可說。若是女子是老角,子高這時受窘一定了。如今攻守已變了方向,子高恰恰站在窘別人之列,不說話,就更是窘人之事。終於想起來,坐下以後第二道陣勢。

  「吃一杯茶吧,」就倒一杯茶。

  如所請,吃。不,先不吃,呆一會兒才慢慢伸手拿杯放到嘴邊去。

  淡藍細麻紗夾衣,青的綢類裙,青的鞋,青的襪。子高是靦腆,望人也只敢從肩以下望去的,怕是眼睛碰在一塊免不了紅臉。

  女人喝了茶,似乎想起此來功課了,旋臉對子高。她看他,詳細的看他,雖然怯怯的神氣還在,想說一句話,說不出,就舉手理髮。發是剪得很短的,全象不很老實前後左右蓬起許多綹。子高雖不望別人,可知別人在望他,就有點忙亂,有點不自然,越想鎮定越不成,莽莽撞撞也就望過去。女人見子高抬頭,讓目光接觸了一下,便又望別處去了。子高把發望了又望臉部,臉部又頸項,從肩順下到腰透過薄薄夾衫到肢體上檢察,腰以下的臀,腿,腳,全象看一個石雕像樣細緻望盡了。

  這算是一個頂長的時間。

  女人不說話又喝一口茶,喝了茶,過細去望茶杯的雲紋。

  子高又從下看上去,忽然覺得心中有點臊,坐在對面五尺遠近的年青女人,他覺象他妹子了。一眼望去女人的年齡,總不會到二十吧。妹子是十五,縱小也不會差許多了。

  這樣嫖客遇到這樣私娼那是無法的。

  女人還是感到此來的任務,仍然是先立起身來攏近子高的身邊。她把右手搭到子高肩上去,左手向前圍。

  心中跳著不同平常的速度的子高,仰起他的頭,她不避他了。當到兩人第二次眼光碰到一塊時,子高眼中含了淚,勉強笑,她也笑。她側了頭去偎傍,臉就蕩著子高的面龐。各人都感覺到別的臉部的燒熱。子高的頸脖,有些細頭髮在刷,發了癢,手就不知不覺向著那女人的腰下環成一根帶子了。

  子高採取了最近不久到平安電影院見到一個悲劇主人公對他情婦的舉動,口同女人第一次膠合了。

  一方面,一個天真未泯的秘密賣淫人;一方面,一個未經情愛的怯小子,兩人互相換了靈魂的一半。

  這又應算是一個頂長的時間。

  到後,子高哭了。「哎,我的妹!」

  女人取出條手巾,為他擦著臉上的眼淚。接著是用口,在那曾經為淚所濕的地方反復接吻。

  「我這人,是不值價的男人,誰個女人都用不著我的愛的。」

  「你不高興我嗎?」她輕輕的說,說了臉又偎到子高的頰邊。

  「我有什麼不高興你這樣的好人呢?你使我傷心,」他不再說了。女人眼中也有淚。

  他覺得,這時有個比處女還潔白的靈魂就在他身邊,他把握著了。她呢,她遇到一個情人了。他是她的醫生,在往日,她的職業使她將身體送人去作踐,感情帶了傷,這時的他就是來診察她的傷處的一個人。

  是平常的事,世界上,就是北京城一個地方,這種事情隨時隨地就不知有許多!但是,子高一點可不平常的。雖然不是神秘,終究同平常是相反,本應她凡事由他,事實卻是他凡事由她,她凡是作了主,把子高處置到一個溫柔夢裡去,讓月兒西沉了。

  一九二七年於北京東城中一區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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