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山鬼 | 上頁 下頁 |
山鬼(6) |
|
六 顯然是,癲子比起先前半月以來憔悴許多了。本來就是略帶蒼白癆病樣的癲子的臉,如今毛弟的娘覺來是已更瘦更長了。 毛弟出去放早牛未回。毛弟的娘為把昨夜敬過土地菩薩煮熟的雞切碎了,蒸在飯上給癲子作早飯菜。 到吃早飯時,娘看癲子不言不語的樣子,心總是不安。飯吃了一碗。娘順手方便,為癲子裝第二碗,癲子把娘裝就的飯趕了一半到飯籮裡去。 娘奇詫了。在往日,這種現象是不會有的。 「怎麼?是菜不好還是有病?」 「不。菜好吃。我多吃點菜。」 雖說是多吃一點菜,吃了兩個雞翅膊,同一個雞肚,仍然不吃了。把箸放下後,癲子皺了眉,把視線聚集到娘所不明白的某一點上面。娘疑惑是癲子多少身上總有一點小毛病,不舒服,才為此異樣沉悶。 「多吃一點呀,」娘象逼毛弟吃出汗藥一樣,又在碗中檢出一片雞胸脯肉擲到癲子的面前。 勸也不能吃,終於把那雞肉又擲回。 「你瞧你去了這幾天,人可瘦多了。」 聽娘說人瘦許多了,癲子才記起他那衣扣上面懸垂的銅夾,覺悟似的開始摸出那面小圓鏡子夾扯嘴邊的鬍鬚,且對著鏡子作慘笑。 娘見這樣子,眼淚含到眶子裡去吃那未下嚥的半碗飯。娘竟不敢再細看癲子一眼,她知道,再看癲子或再說出一句話,自己就會忍不住要大哭了。 飯吃完了時,娘把碗筷收拾到灶房去洗,癲子跟到進灶房,看娘洗碗盞,旋就坐到那張燒火凳上去。 一旁用絲瓜瓤擦碗一旁眼淚汪汪的毛弟的娘,半天還沒洗完一個碗。癲子只是對著他那一面小小鏡子反復看,從鏡子裡似乎還能看見一些別的東西的樣子。 「癲子,我問你——」娘的眼淚這時已經不能夠再忍,終於扯了挽在肘上的寬大袖子在揩了。 癲子先是口中還在噓噓打著哨,見娘問他就把嘴閉上,鼓氣讓嘴成圓球。 「你這幾天究竟到些什麼地方去?告給你娘吧。」 「我到老虎峒。」 「老虎峒,我知道。難道只在峒內住這幾天嗎?」 「是的。」 「怎麼你就這樣瘦了?」 癲子可不再做聲。 娘又說,「是不是都不曾睡覺?」 「睡了的。」 睡了的,還這樣消瘦,那只有病了。但當娘問他是不是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時,這癲子又總說並不曾生什麼病。毛弟的娘自覺自從毛弟的爹死以後,十年來,頂傷心的要算這個時候了。眼看到這癲子害相思病似的精神頹喪到不成樣子,問他卻又說不出怎樣,最明顯的是在這癲子的心中,此時又正洶湧著莫名其妙的波濤,世界上各樣的神都無從求助。怎麼辦?這老娘子心想十年勞苦的擔子,壓到脊樑上頭並不會把脊樑壓彎,但關於癲子最近給她的憂愁,可真有點無從招架了。 一向癲子雖然癲,但在那渾沌心中包含著的像是只有獨得的快活,沒有一點人世秋天模樣的憂鬱,毛弟的娘為這癲子的不幸,也就覺得很少。到這時,她不但看出她過去的許多的委屈,而且那未來,可怕的,絕望的,老來的生活,在這婦人腦中不斷的開拓延展了。她似乎見到在她死去以後別人對癲子的虐待,逼癲子去吃死老鼠的情形。又似乎見癲子為人把他趕出這家中。又似乎見毛弟也因了癲子被人打。又似乎鄉約因了知事老爺下鄉的緣故,到貓貓山宣告,要把癲子關到一個地方去,免嚇了親兵。又似乎……天氣略變了,先是動了一陣風,屋前屋後的竹子,被風吹得像是一個人在用力遙接到不久就落了小雨。冒雨走到門外土坳上去,喊了一陣毛弟回家的毛弟的娘,回身到了堂屋中,望著才從癲子身上脫下洗浣過的白小褂,悲戚的搖著頭——就是那用花格子布包著的花白頭髮的頭,歎著從不曾如此深沉歎過的氣。 毛毛雨,陪到毛弟的娘而落的,娘是直到燒夜火時見到癲子有了笑容以後淚才止,雨因此也落了大半天。 一九二七年六月作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